第三世:喜峰口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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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3月11日,夜9时22分,长城喜峰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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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这次是深入骨髓的冷。
林征醒来时,发现自己蜷缩在一个狭窄的山洞里。洞外风声呼啸,卷着雪粒从洞口灌进来,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他浑身湿透——不是水,是汗,在极寒中迅速结成冰碴,衣服硬邦邦地贴在身上。
他试着动一动手指。
手指粗壮、关节突出,掌心布满厚厚的老茧,特别是虎口处,茧子硬得像铁。这不是学生李振良的手,这是一双常年握刀的手。
记忆开始涌入:
赵铁山。
二十五岁。
河北沧州人。
世代习武。
去年投的军。
现在是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109旅大刀队队员。
时间:1933年3月。
地点:长城喜峰口。
事件:长城抗战,二十九军夜袭日军阵地。
林征——现在是赵铁山了——活动了一下冻僵的身体。山洞里还有另外三个士兵,都裹着单薄的棉衣,抱着大刀,在黑暗中沉默地等待。
没有人说话。
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炮声。
“啥时辰了?”一个年轻的声音问。
“还早。”旁边传来低沉的回话,“得等鬼子睡熟了。”
林征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光,看清了说话的人。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兵,脸上有道疤从左眼角斜到嘴角,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他正在磨刀。
嚓,嚓,嚓。
磨刀石摩擦刀锋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洞里格外清晰。
林征低头看自己手里的大刀。
典型的“二十九军大刀”,刀身长约七十公分,宽背薄刃,刀头略宽,刀柄缠着粗布。刀身上有几处细微的缺口,但刃口在微光下泛着冷冽的青光。
这是把杀过人的刀。
赵铁山的记忆告诉他:这把刀是祖传的,他爷爷用它砍过八国联军,他爹用它砍过土匪,现在轮到他了。
“铁山哥,你怕不?”刚才问话的年轻人凑过来,声音发颤。
林征看向他。最多十八九岁,脸上稚气未脱,但眼神里有一种狠劲。这孩子叫栓子,沧州老乡,是赵铁山从村里带出来的。
“怕啥?”林征用赵铁山的口音回话,声音粗哑,“砍就完了。”
这是赵铁山会说的话。这个沧州汉子话不多,但手底下硬实。
栓子点点头,抱紧了自己的刀。
嚓,嚓,嚓。
磨刀声还在继续。
林征闭上眼睛,感受着这具身体。赵铁山的肌肉结实有力,虽然冻得发抖,但骨子里透着一股韧劲。这是从小练武打熬出来的身子,能扛饿,能抗冻,能打硬仗。
他也感受到了赵铁山的情绪:愤怒。
和张二狗的懵懂不同,和李振良的信念也不同,赵铁山的愤怒是沉甸甸的、压在胸膛里的、随时可能爆发的怒火。
记忆碎片:
老家村口,鬼子扫荡后留下的焦土。
邻居家的大闺女被拖走时凄厉的惨叫。
爹临死前抓着他的手:“给乡亲们……报仇。”
参军时对着大刀发誓:“不砍够十个鬼子,不回家。”
报仇。
这就是赵铁山的全部念想。
林征睁开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叶被寒气刺得生疼,但头脑反而清醒了。
这是第三世了。
他开始逐渐理解这个“轮回”的节奏:每一次都是不同的时间、地点、身份、死法。但每一次,他都在见证这个民族最艰难的时刻。
“准备。”
老兵停下磨刀,把刀举到眼前看了看刃口,然后站起身。动作沉稳,像一头即将扑食的老狼。
山洞里的四个人都站起来。
林征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脚,把大刀插在背后的刀鞘里——不是正规刀鞘,是用牛皮粗粗缝制的简易鞘。
洞口出现了人影。
是传令兵,脸上涂着锅底灰,在雪夜里几乎看不清。“班长有令,一刻钟后动手。目标:鬼子前哨阵地,摸掉哨兵,炸掉那两挺重机枪。”
“明白。”老兵点头。
传令兵消失在风雪中。
老兵转过身,看着三个手下。他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最后说:“都记着:动作要快,下手要狠,别出声。咱们的任务是给大部队开路,不是拼命。”
“要是被发现了呢?”栓子问。
老兵咧嘴笑了,那道疤在黑暗中扭曲:“那就多砍几个,赚够本。”
山洞里的气氛骤然肃杀。
林征摸了摸怀里。除了大刀,还有两颗手榴弹,一把匕首,一小包炒面——已经冻得像石头。
这就是全部家当。
他忽然想起张二狗,那个想吃白面馍的少年;想起李振良,那个相信“一定会赢”的学生兵。而现在,他是赵铁山,一个只想报仇的刀客。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境遇,不同的人。
但都走上了同一条路。
“走了。”
老兵率先钻出山洞。林征跟上去,栓子和另一个士兵紧随其后。
一出去,风雪立刻糊了一脸。
夜很黑,没有月亮,只有雪地的反光勉强能看清脚下。温度至少零下十五度,风刮在脸上像刀割。林征把棉帽往下拉了拉,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老兵后面。
他们沿着一条山脊线前进。左边是陡峭的山崖,右边是日军阵地的方向。脚下是厚厚的积雪,每一步都要小心,避免滑倒或踩塌积雪暴露行踪。
赵铁山的身体很适应这种环境。脚步沉稳,呼吸均匀,在雪地里移动时几乎不发出声音。这是练武之人对身体的掌控力。
走了约莫二十分钟,老兵举手示意停下。
前方一百多米处,隐约能看到几个帐篷的轮廓。帐篷外围有简易的鹿砦,两个哨兵在雪地里来回走动,钢盔和刺刀在雪光下偶尔反光。
那就是日军的前哨阵地。
林征趴在雪地里,感觉寒气正透过棉衣往骨头里钻。他眯起眼睛观察:两个哨兵,一挺重机枪架在帐篷右侧的沙袋工事里,机枪手裹着大衣在打盹。帐篷里应该还有至少七八个鬼子。
“铁山,栓子,你俩摸左边那个哨兵。我和虎子摸右边。”老兵低声分配任务,“得手后,铁山和虎子去炸机枪,我和栓子往帐篷里扔手榴弹。”
“明白。”
四个人开始匍匐前进。
雪地匍匐极其艰难。身体要尽量贴地,但又要避免在雪地上留下明显的痕迹。林征学着老兵的动作,用手肘和膝盖交替发力,一寸寸向前挪动。
雪灌进领口,化成冰水顺着脊背往下流。手指冻得麻木,几乎握不住刀柄。但他不敢停下。
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
已经能听到哨兵踩雪的咯吱声,能听到他们用日语低声交谈。
林征的心跳在加速。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死亡,但却是第一次主动发起攻击。张二狗是被动被杀,李振良是在防御中战死,而现在,他是要去杀人。
十米。
老兵举起手,做了个手势。
动手。
林征和栓子同时从雪地里暴起!
左侧那个哨兵刚转过头,栓子的刀已经到了。刀锋划过喉咙,血在雪地里喷溅出扇形。哨兵瞪大眼睛,想喊,但气管被割断,只发出嗬嗬的声音。
林征的目标是另一个——但那人反应极快,在栓子动手的瞬间就往后退,同时端起了枪!
来不及了。
赵铁山的身体本能接管了一切。
林征感觉自己像在看一场电影:身体前冲,侧身避开刺来的刺刀,左手抓住枪管往下一压,右手的大刀顺势劈下!
噗嗤。
刀刃砍进肩颈连接处,深可见骨。
那哨兵闷哼一声,软软倒下。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钟。
林征站在原地,手里的大刀还在滴血。温热的血溅在脸上,很快在寒风中冻结。他看着地上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涌。
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
赵铁山的记忆里有战斗的经验,但林征的灵魂没有。那种刀刃切入骨肉的触感,那种生命在手中流逝的实感,让他浑身发冷。
“愣着干啥!”老兵低喝。
林征回过神。右侧,老兵和虎子也已经解决了哨兵。虎子正用手捂住一个鬼子的嘴,匕首在脖子上反复切割。
“机枪!”老兵指向沙袋工事。
林征和虎子猫腰冲过去。机枪手还在打盹,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虎子从背后勒住他的脖子,林征一刀捅进后心。
干净利落。
“手榴弹!”
老兵和栓子已经摸到帐篷边。两人同时拉掉拉环,等了两秒,然后掀开帐篷帘子扔了进去。
轰!轰!
爆炸的火光从帐篷里透出来,伴随着短促的惨叫。
“撤!”老兵挥手。
但就在这时——
砰!砰!砰!
枪声从山腰处传来。是日军的援兵!他们被爆炸声惊动了!
“操!”老兵骂了一句,“分头撤!按预定路线!”
四个人立刻散开。
林征和栓子往东跑,老兵和虎子往西。雪地里奔跑极其困难,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可能摔倒。
身后传来日语喊叫和枪声。子弹嗖嗖地飞过,打在周围的岩石和雪地上,溅起碎石和雪沫。
“铁山哥!这边!”栓子喊。
林征跟着他钻进一条山沟。沟里积雪更深,几乎没到大腿。两人拼命往前跑,身后的枪声越来越近。
“不行,跑不掉了!”栓子喘着粗气,“得找个地方……”
话音未落,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后背。
栓子闷哼一声,向前扑倒。
林征冲过去扶他。血从后背的弹孔里涌出来,在雪地里迅速扩散。
“栓子!”
“哥……你走……”栓子脸色惨白,嘴角溢出血沫,“别管我……”
林征咬咬牙,想背起他,但栓子摇头:“我活不成了……你走……”
枪声逼近。
至少十几个鬼子正从山沟两头包抄过来。
林征看了看栓子,又看了看手里的刀。
赵铁山的记忆在咆哮:报仇!多砍一个是一个!
李振良的记忆在低语:要活着,要传递希望。
张二狗的记忆……那孩子只是想吃口白面馍。
三种人格在脑海里激烈冲突。
但最终,是赵铁山占了上风。
这个沧州汉子不会丢下兄弟,更不会在鬼子面前逃命。
林征把栓子拖到一块岩石后面,让他靠坐着。然后转身,面对从山沟两头涌来的日军。
一共十三个。
雪光下,他能看清那些土黄色的军装,那些闪着寒光的刺刀。
“来啊!”他用赵铁山的口音吼出来,“沧州赵铁山在此!”
说完,他笑了。
这笑不是林征的,是赵铁山的。一种混不吝的、看透生死的笑。
鬼子们愣了一下,随即散开队形,端着刺刀围上来。
林征深吸一口气,双手握刀,摆出沧州赵家刀法的起手式。
第一个鬼子冲上来,刺刀直刺胸口。
林征侧身避开,刀锋上撩,砍断对方手腕。惨叫声中,反手一刀斩在脖子上。
第二个、第三个同时扑来。
赵铁山的身体在战斗。刀光在雪夜中闪烁,每一次劈砍都带着千钧之力。沧州刀法本就凶悍,在战场上更是招招致命。
但双拳难敌四手。
第四个鬼子的刺刀在他左肋划开一道口子。第五个的刺刀擦过大腿,带起一蓬血花。
林征感觉不到疼。
或者说,疼已经被更强烈的情绪覆盖了:愤怒,不甘,还有……解脱。
他砍倒了第六个,第七个。
但后背也中了一刀。
刀锋入肉三寸,砍在肩胛骨上。他踉跄一步,大刀拄地才没倒下。
“铁山哥——!”
栓子在岩石后面嘶喊。
林征回头看了他一眼,咧嘴笑了:“栓子,哥给你报仇了。”
然后转身,面对剩下的六个鬼子。
他的左臂已经抬不起来了,右手握着刀,血顺着刀柄往下流,在雪地里滴成一串红点。
鬼子们围着他,却不敢贸然上前。这个人已经杀了他们七个同伴,像一头濒死的猛虎,随时可能再拖走一个。
林征喘着粗气,眼前开始发黑。
失血太多了。
但他不能倒。
赵铁山不能倒。
他想起爹临死前的话:“给乡亲们报仇。”
想起参军时的誓言:“不砍够十个鬼子,不回家。”
现在,他砍了七个。
还差三个。
“来啊……”他喃喃道,“再来三个……”
一个鬼子按捺不住,冲了上来。
林征用尽最后力气,一刀劈下!
刀锋砍进钢盔,卡在头骨里。那鬼子瞪大眼睛,软软倒下。
第八个。
但与此同时,两把刺刀同时刺进了他的身体。
一把在腹部,一把在胸口。
林征低头,看着从胸口透出的刺刀尖。血正顺着刀槽往外涌。
他笑了。
真的笑了。
“爹……孩儿……尽力了……”
然后,意识开始模糊。
最后的60秒到了。
这一次,林征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他用最后的力气,转向栓子藏身的岩石,用沧州话喊了一句:
“活着回去……告诉我娘……铁山没给她丢人……”
这是赵铁山最后的心愿。
不是报仇,不是杀敌,是让娘知道他没丢人。
说完这句话,他松开刀柄,仰面倒在雪地里。
雪花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像娘的手。
他“看”到了走马灯:
沧州老家,爹在院子里教他练刀。
娘在灶台边烙饼,香味飘满院子。
村口的大槐树下,和栓子他们比划拳脚。
参军那天,全村人送到村口。
长城上,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战场。
刚才,栓子问他:“铁山哥,你怕不?”
他回答:“怕啥?砍就完了。”
现在他真的砍完了。
用一条命,换了八个鬼子的命。
值了。
那个意念如约而至:
“记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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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3月12日,凌晨0时47分
死亡确认
存活时间:3天(从抵达喜峰口算起,最终战斗1小时25分钟)
最后选择:让栓子带话给娘
死因:多处刺刀伤,失血过多
击杀记录:日军士兵八人(大刀斩杀)
遗言记录:“活着回去……告诉我娘……铁山没给她丢人……”(沧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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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生间隙:5.3秒
这一次的漂浮感更长了。
三份记忆在意识中交织:张二狗的懵懂,李振良的信念,赵铁山的愤怒。
三种死亡:刺刀、炮击、乱刀。
三种遗愿:白面馍、会赢的、给娘带话。
林征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在变得沉重。每一次死亡都不是结束,而是一份新的重量叠加在身上。
他开始明白,这个轮回的真正意义,可能就是承受——承受那些死去之人的记忆、情感、遗憾、期盼。
然后,新的剧痛袭来。
更南的地点,更潮湿的环境。
轮回第四世,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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