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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世:闸北的火


1932年1月28日,夜11时47分,上海闸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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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痛。

这次是从左手传来的。

林征醒来的第一个意识,是左手手掌传来的钻心疼痛。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靠在一堵砖墙的阴影里。左手手掌缠着脏兮兮的绷带,血从里面渗出来,在昏暗中泛着暗红。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

疼痛清晰地告诉他:这不是梦。他又“活”了。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北大营的月光,刺刀的寒光,张二狗最后那个关于白面馍的念头,还有转生间隙里那个沉甸甸的意念:“记住他。”

而现在,他是另一个人了。

“阿良?醒醒!”

旁边传来压低的呼唤。林征转过头,看见一个同样年轻的士兵蜷缩在墙根下,脸上沾满烟灰,钢盔歪戴着,眼神里满是紧张。

阿良?

新的名字,新的身份。

记忆碎片开始拼凑:

李振良。

十九岁。

广东梅县人。

在上海念书。

三个月前投笔从戎。

现在是国民革命军第十九路军156旅的一名列兵。

左手是傍晚被弹片划伤的,草草包扎了一下。

时间:1932年1月28日。

地点:上海闸北。

事件:一二八事变爆发,十九路军奋起抵抗。

林征——现在该叫李振良了——挣扎着坐直身体。背靠着冰冷的砖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焦糊和血腥混合的气味。

枪声。

密集的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远比北大营那夜要激烈得多。有机枪的扫射声,有步枪的脆响,有手榴弹的爆炸,还有……炮声。沉重的、闷雷般的炮声,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动。

“鬼子又上来了!”

前面传来嘶吼。一个军官猫着腰跑过来,脸上全是汗水和尘土:“三班的!守住这条街口!不能让鬼子从宝山路冲过来!”

林征本能地抓起靠在墙边的步枪。

这次是“汉阳造”。比辽十三式更旧,枪托上的漆都磨光了,露出木头原本的颜色。但握在手里的感觉很熟悉——不是林征熟悉,是李振良的身体熟悉。

“阿良,你手行不行?”旁边的士兵低声问。

林征低头看了看渗血的绷带,咬咬牙:“行。”

十九岁的李振良,三个月前还是个学生,现在手掌受伤,却还要握枪作战。这就是战争。

他跟着另外五个士兵匍匐前进,爬过瓦砾堆,来到一个临时构筑的街垒后面。街垒用沙袋、家具、门板堆成,缝隙里能看到前方街道的景象。

月光被浓烟遮蔽,视线很差。但林征还是看到了——

大约两百米外,有土黄色的身影在移动。日军正在组织进攻。

“等近了再打!”班长压低声音下令,嗓子已经喊哑了,“听我命令!”

林征趴在沙袋后面,枪口从缝隙中伸出去。左手掌的伤口在用力时传来刺痛,他改用右手托枪,左手勉强扶着枪身。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这一次,他不是懵懂的新兵张二狗了。他是李振良,十九路军士兵,而且是主动参战的学生兵。这具身体里,除了本能的恐惧,还有一种清晰的情绪:愤怒。

林征能感觉到这股愤怒。

那是对侵略者的愤怒,对国土被践踏的愤怒,对同胞被屠戮的愤怒。这股情绪如此强烈,几乎要压过恐惧。

他“看”到了更多的记忆碎片:

报纸上日军在东北暴行的报道。

学校礼堂里,教授含泪演讲:“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和几个同学一起偷偷报名参军,瞒着家里。

母亲从广东寄来的信:“儿啊,好好读书,莫要冲动。”

他把信贴身收着,已经看了几十遍。

这就是李振良。

一个有知识、有热血、有明确信念的年轻人。

林征闭上眼,又睁开。

现在,他就是李振良。

“准备——”

班长的声音拉得很长。

前方,日军的影子越来越近。一百五十米,一百米,八十米……能看清钢盔的轮廓了。

“打!”

林征扣动扳机。

后坐力撞在肩窝,熟悉的痛感。枪声在耳边炸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拉动枪栓,弹壳跳出,冒着青烟落在瓦砾上。再瞄准,再射击。

旁边的战友也在开火。汉阳造、老套筒、甚至还有土铳,各种枪声混在一起,在狭窄的街道里回荡。

日军迅速卧倒还击。

子弹打在沙袋上,噗噗作响,尘土飞扬。打在砖墙上,溅起碎屑。打在街垒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机枪!机枪压制!”班长嘶吼。

一挺捷克式轻机枪在街垒左侧开火,哒哒哒的连射声暂时压住了日军的火力。

林征趁机更换弹夹。李振良的身体动作熟练,虽然左手受伤影响了速度,但依然能在几秒内完成装填。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浓烟遮蔽了星辰,只有远处燃烧的建筑把天空映成诡异的橘红色。这是上海,远东最繁华的城市,现在却成了战场。

这就是一二八事变。

他记得这段历史:日军为了转移国际对东北问题的视线,在上海挑起事端,十九路军和随后增援的第五军奋起抵抗,浴血奋战三十三天,最终在英美调停下停火。

这一战,中国军队伤亡约1.4万人,日军伤亡约3千人。

李振良会是这1.4万分之一吗?

“手榴弹!”

班长扔出一颗手榴弹。林征也摸出一颗——木柄手榴弹,沉甸甸的。他用牙齿咬掉拉环,用力扔出去。

轰!

爆炸的火光短暂照亮了街道。他看到几个日军士兵被掀翻,但更多的人还在向前推进。

“不行,人太多了!”有士兵喊道,“撤到第二道防线!”

“不能撤!”班长眼睛血红,“撤了这条街就丢了!”

“可守不住啊!”

争论间,日军的掷弹筒开始发威。

嗵——咻——

小口径榴弹落在街垒附近,爆炸掀起砖石瓦砾。林征下意识低头,碎屑噼里啪啦打在钢盔上。

“啊——!”

旁边传来惨叫。一个士兵被弹片击中胸口,倒在地上抽搐。

医护兵猫着腰冲过来,但刚露头就被子弹逼了回去。

林征看着那个士兵。很年轻,可能还不到二十岁,脸上还带着稚气。血从他胸口汩汩涌出,在昏暗中变成深黑色。

又一个人要死了。

就像张二狗一样。

而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阿良!火力掩护!”班长朝他喊。

林征回过神,端起枪继续射击。但左手掌的伤口在持续用力后开始大量渗血,绷带很快被浸透。疼痛变得尖锐,握枪的手开始发抖。

他咬紧牙关,继续扣动扳机。

一枪,两枪,三枪……

时间在枪声中流逝。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

日军的第一波进攻被打退了。街道上留下十几具尸体,但己方也伤亡了五个人。

短暂的喘息时间。

林征瘫坐在街垒后面,大口喘气。左手已经痛得麻木,整条手臂都在颤抖。他从怀里摸出水壶,拧开,里面只剩下几口水。他小心地抿了一口,润了润干裂的嘴唇。

“阿良,你的手。”旁边的战友递过来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

林征拆开原来的绷带。伤口很深,皮肉外翻,还在渗血。他笨拙地用新布条重新包扎,用牙齿配合右手打好结。

“还能撑吗?”班长走过来,蹲在他面前。

林征抬头。班长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兵,脸上有一道疤,从眉骨斜到下巴。此刻那双眼睛里满是血丝,但眼神很坚定。

“能。”他说。

这是李振良会说的话。

班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转身去检查其他人的状况。

林征靠在沙袋上,闭上眼睛。

转生后的第一次,他开始认真思考这个“轮回”的意义。

如果每一次都是必死的结局,如果每一次都无法改变历史的大势,那么这无尽的死亡轮回,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记住”吗?

记住每一个死去的人?

可记住了又能怎样?他还是救不了任何人。

“阿良,”旁边的战友低声说,“你说……咱们能赢吗?”

林征睁开眼。问话的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小兵,脸上还带着婴儿肥,此刻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因为李振良是学生兵,识文断字,在班里算是有学问的人,所以年轻士兵们总爱问他问题。

如果是真正的李振良会怎么回答?

林征搜索着这具身体的记忆和情感,然后开口,声音嘶哑但坚定:“能赢。一定会赢。”

这是谎话。

他知道历史结局:一二八事变最终以停火协议结束,上海成了“非军事区”,十九路军后来也被调离。从战略上看,这不算胜利。

但他还是这么说了。

因为年轻的士兵需要希望。因为李振良需要相信。

小兵点了点头,脸上的恐惧似乎减轻了一些。

就在这时,炮声又响了。

这次不是小口径的掷弹筒,而是真正的火炮。沉重的轰鸣从远处传来,紧接着是尖锐的破空声。

“炮击——!”

班长的话音未落,第一发炮弹已经落下。

轰隆——!!!

街垒左侧的一栋二层小楼被直接命中,瞬间坍塌。砖石、木梁、瓦片如雨般砸落。气浪掀翻了几个士兵,林征也被震得耳鼻出血。

“撤!撤到后面去!”

但来不及了。

第二发、第三发炮弹接踵而至。整个街道变成火海。爆炸的火光将夜空染成白昼,浓烟滚滚,热浪灼人。

林征被气浪掀飞出去,重重摔在瓦砾堆上。左臂传来剧痛——可能骨折了。他挣扎着爬起来,耳朵里全是嗡鸣,什么都听不见。

他看到班长在喊什么,但听不清。

他看到战友们在炮火中奔跑、倒下。

他看到那个问“能赢吗”的小兵被倒塌的墙体埋住,只剩一只手露在外面,手指还在抽搐。

这就是战争。

真实的、残酷的、毫无浪漫可言的战争。

林征捡起步枪,跌跌撞撞地向后跑。但炮火覆盖了整个街区,无论跑到哪里,都有炮弹落下。

一发炮弹在十米外爆炸。

弹片如死神的镰刀般横扫。林征感到后背被狠狠撞了一下,然后是灼热的疼痛。他向前扑倒,脸撞在碎石上。

他想爬起来,但身体不听使唤。

后背湿透了。是汗,也是血。

他艰难地翻过身,仰面朝天。

夜空被火光映成诡异的橙红色,浓烟如巨龙般翻滚。炮声还在继续,但在他耳中已经变得遥远。

又来了。

熟悉的濒死感。

但这一次,林征没有完全被恐惧吞噬。李振良的记忆和情感还在影响着他。这个十九岁的广东青年,到死都相信“一定会赢”。

林征突然明白了什么。

也许这个轮回的意义,不是让他改变历史,而是让他理解——理解每一个时代的普通人,如何在绝境中寻找信念,如何面对必死的结局,如何用微小的生命去诠释“不屈”二字。

张二狗为了一口白面馍当兵,死得懵懂,但也是为国而死。

李振良为信念投笔从戎,死得明白,死得其所。

他们都是这个民族在危难时刻的缩影。

后背的剧痛在扩散,意识开始模糊。

但这一次,在意识完全沉入黑暗之前,林征感觉到了那个“权限”。

死亡前最后60秒的控制权。

他能动了。

虽然身体已经濒临崩溃,但他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最后的能量都集中到了这短暂的时刻。

他该做什么?

警告战友?来不及了。

传递情报?没有情报。

杀死敌人?没有敌人。

他艰难地转动脖子,看向左侧。

三米外,那个被埋住的小兵,露在外面的手已经不动了。

林征用尽最后的力气,一点点挪动身体。每动一下,后背的伤口就涌出更多的血。碎骨摩擦着内脏,剧痛几乎让他昏厥。

但他还是挪了过去。

伸出右手——还能动的右手,握住了那只已经冰凉的手。

“会赢的……”

他用李振良的声音,用粤语,轻轻说了这三个字。

虽然那个小兵已经听不见了。

虽然这句话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但他还是说了。

因为这是李振良会做的事。因为这个学生兵到死,都想给战友一点希望。

说完这句话,林征放松了身体。

意识开始抽离。

这一次,他“看”到的走马灯不一样了:

广东梅县的客家围屋,天井里的老榕树。

上海租界的书店,他第一次读到《新青年》。

参军那天,几个同学在照相馆合影,笑得灿烂。

母亲的信,字迹工整:“望儿平安归来。”

战壕里,他教那个小兵写自己的名字。

刚才小兵问他:“能赢吗?”

画面定格在小兵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上。

然后,那个意念再次出现:

“记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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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1月29日,凌晨0时13分

死亡确认

存活时间:6小时26分钟

最后选择:握住死去战友的手,说“会赢的”

死因:日军炮击,背部大面积弹片伤,失血过多

击杀者:日本海军陆战队  舰炮火力覆盖

遗言记录:“会赢的”(粤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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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生间隙:4.1秒

漂浮。

无尽的漂浮。

张二狗的记忆和李振良的记忆在意识中交织。一个懵懂,一个清醒;一个为生存,一个为信念;一个死在北大营的月光下,一个死在闸北的火海中。

但他们都死了。

都为这个国家死了。

林征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发生变化。那些死亡的记忆、那些情感的重量,正在塑造着什么。

然后,新的剧痛袭来。

更早的时间,更北的地点。

轮回第三世,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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