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8章老树的低语
这一夜的风雨格外凶猛。
亦落站在窗前,看着豆大的雨点砸在院中老槐树的叶片上,噼啪作响。
忽然,她心头一紧——那不是雨声带来的不安,而是从庭院深处传来的、沉郁而缓慢的悸动。
她推开房门,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衣襟。院中漆黑,只有偶尔闪电划过时,那棵百年老槐才显露出它庞大的轮廓。
亦落赤足踏进泥泞的院子,一步步走向老树。
她能“听”到的不安更清晰了,不是对风雨的恐惧,老树经历的风雨太多太多了。
而是一种更细微、更具体的担忧——
树根旁,一个蝼蛄家族辛苦经营的巢穴,正在雨水的渗透下一点点坍塌。
亦落蹲下身,果然看见树根隆起处有个小小的洞口,泥水正不断灌入。
她找来半片破瓦,斜挡在洞口上方,又小心地用枯叶和细枝在周围做了导流。
做完这些,她将手心贴上湿冷的树干。
“放心吧,”她低语,“他们暂时安全了。”
树干中传来的悸动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古老的、近乎永恒的沉静。
亦落心中一动——这是第一次,她如此清晰地接收到老树传递的“情绪”,而非只是模模糊糊的感应。
雨渐小,她却没有回屋。站在树下,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萌芽:既然能感受到情绪,那么记忆呢?
这棵守望庭院百年的老者,它的树干里封存着多少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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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起,亦落开始了尝试。
夜幕降临后,她搬来小凳坐在老槐树下,将双手掌心紧贴粗糙的树皮。
闭目,调息,调动体内那点微弱的草木亲和之力——这是她自幼便有的天赋,能与植物产生模糊的共感。
但以往不过是感知花草的渴求、树木的健康,从未尝试过如此深度的连接。
第一夜,只有潮水般的情绪涌来:春发的喜悦、夏日的饱满、秋叶离枝的怅然、冬雪压枝的坚韧。
年复一年的枯荣,一代又一代的守望。这些情绪如此厚重,压得亦落喘不过气。
半个时辰后,她松开手,面色苍白,头晕目眩。
第二夜、第三夜……每晚如此。她尝试引入一丝地脉灵气作为“桥梁”——
这是她在后山偶然发现的、在地底缓慢流动的微弱灵气流。
灵气如细线,一端连着她,一端试图探入古树深藏的年轮之中。
到第七夜,她已憔悴得吓人。母亲担忧地问她是否生病,亦落只是摇头,夜里仍固执地走向老槐树。
这一夜,当她的意识再次沿着灵气桥梁深入时,某种壁垒似乎松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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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夜,无风,月明。
亦落如常将手贴上树干。这次,穿过那些厚重的情绪层后,一些碎片闪现了。
先是感觉——树干内部传来一种奇异的饱胀感,仿佛每一根纤维都吸满了水,沉重得快要裂开。
与之相伴的,是连续不断、震耳欲聋的雨声,不是从外面传来,而是从树木的记忆深处响起:
三日三夜的滂沱,庭院已成池塘,水没至树腰。这是二十年前那场大水灾,亦落听父亲提起过。
饱胀感中,还有一种焦急的“张望”——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所有枝条和根系。
树根在寻找更深处干燥的土壤,树冠在等待雨停后第一缕能带走水汽的风。
这些“感受”如此真切,亦落几乎觉得自己就是那棵在暴雨中苦苦支撑的老树。
碎片跳跃,毫无逻辑。
忽然,一个模糊的影像闪现:一个女人,穿着旧式斜襟衫,背靠树干坐着。
没有声音,但树皮记住了她背部的温度,以及一种缓慢而规律的颤动——她在哭。
树木不理解眼泪,只记得那颤动持续了很久,直到日头西斜。
亦落心口一紧:祖母?早逝的祖母在她出生前就已离世,只留下一张泛黄的照片,眉眼温柔。
影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欢快的“拍打”。
几只小手轮流拍击树干,咚咚作响,伴随着树冠感知到的、快速移动的小小身影——捉迷藏。
树记得那只领头孩童的手掌最热,记得一个女孩总爱躲在最粗的树根后面。
记得游戏结束后,孩子们靠着树干喘气时,传递来的温热与蓬勃生命力。
这些记忆没有时间顺序,前一秒还是孩童,后一秒可能又是几十年前的景象。
亦落“看”到了更深的东西:树根在地下五尺深处,触到一道冰凉而舒缓的流动——一道微弱的水脉,自西北向东南,终年不息。
树根记得它的温度变化:冬日稍暖,夏日沁凉,春秋平稳。这水流是树的秘密泉源,尤其旱季时,主根会悄然伸向那里。
树冠也“记得”一些规律:每年最早的那只燕子,总是从东南方向出现,斜斜掠过最东边的枝梢。
第一场春雪,必定先落在西北侧的枝干上。
盛夏最烈的阳光,需由最茂密的那丛叶子为南面的鸟窝遮挡。
这些都是树木的“常识”,对它而言如同呼吸般自然,但对亦落而言,却是不可思议的感知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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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通在剧烈消耗她的精神。每次半个时辰结束,她都得扶着树干喘息许久,才能勉强走回屋中。
有一次甚至眼前发黑,险些晕倒在院子里。
她渐渐明白了老树的“局限”:它不是对话者,没有问答的意识。
它更像一架古老而缓慢的记录仪,被动地感受着周遭的一切,将那些强烈的、重复的、或对它生存至关重要的信息,烙印在年轮与纤维之中。
它的记忆是散落的珠子,没有线串起,亦落只能随机拾取。
但正是这种随机,让她窥见了时光的片段。
她尝试询问具体的问题。关于后院东角那片总长不好的草地,她传递过去探寻的意念。
老树的回应是一片混乱的信息碎片:数十年前一个秋夜,人类的脚步沉重,铁器挖土的震动惊醒了浅层根须。
接着,一个冰冷、坚硬、带着不祥铁腥味的物体被埋入。自那以后,那片土地的“味道”就变了——不是贫瘠,而是一种消极的“拒绝”,草木能长,但总透着蔫蔫的病弱。树根本能地绕开了那片区域。
亦落记下了这个信息。冰冷的硬物?她不确定是什么,也不打算立刻去挖。有些旧事,或许就让它沉睡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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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夜尝试,亦落几乎力竭。
她收获了最后几个碎片:早春第一颗嫩芽钻破树皮的瞬间,那种细微而坚决的突破感;
夏末某只蝉临终前无力的振翅,从树皮上滑落;
深秋一片特别红的叶子,在脱离枝头前,似乎多“留恋”了一刻;
寒冬里,一窝麻雀挤在树洞中,羽毛摩擦树壁带来的琐碎暖意……
这些记忆平凡至极,却是老树百年生命织就的、最真实的图谱。
亦落收回手,额上冷汗涔涔,后背衣衫尽湿。
她疲惫地将额头抵在粗糙的树皮上,苦笑起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您记得真多……可要听懂,真难。”
没有回答。从来就没有过语言的回答。
但就在她准备离开时,头顶传来极轻微的“嚓”一声。一片槐树叶,边缘已微微泛黄,打着旋儿,轻轻、轻轻地落在她的肩头。
亦落怔住,抬手捏住叶柄。树叶寻常,脉络清晰。这不是回应——她告诉自己,只是巧合,一阵微风,一片恰巧落下的叶子。
但她握着那片叶子,在树下又站了很久。直到夜露渐重,月过中天,才慢慢走回屋里。
肩头仿佛还留着那片叶子轻触时的微痒,像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古老的叹息。
回到房中,她将叶子夹进枕边那本旧书里。躺在床上,闭上眼,黑暗中却仍然浮现着那些碎片:
暴雨中的饱胀、妇人哭泣的颤动、孩童拍打树皮的节奏、地下五尺水脉永恒的冰凉流动……
这些记忆不属于她,却从此栖息在了她的意识角落。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再只是这座老宅里一个孤独的年轻住客。
她与某种更庞大、更沉默的时间连接了起来,通过一棵树,通过那些散落的、无声的记忆珠子。
窗外,老槐树静静立着,每一片叶子都凝着夜露,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它将继续站在那里,记下明天的风、后天的雨、来来往往的人影、年复一年的枯荣。而亦落知道,自己还会再去“倾听”,即使每一次都疲惫不堪。
因为那些低语,那些碎片,是活着的历史,是沉默的见证,是一个她刚刚开始学习阅读的、关于家园与时间的,古老篇章。
而肩头那片落叶,无论是不是巧合,都已在她心中,种下了某种温柔的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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