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口径战
走出公司大楼时,天色已经彻底暗透。晚风裹着写字楼群的寒气扑面而来,周砚下意识缩了缩肩膀,才发觉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凉得像贴了块冰。他拎着电脑包的手指微微发紧,包里的备份文件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着他的疲惫,也撑着他的清醒。
写字楼外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光线落在斑驳的人行道上,像一层被反复踩踏过的薄盐,冷白、干涩。周砚沿着街边慢慢走,身体累得像一台连续运行了两天的机器,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滞涩感,随时可能过热停机,可脑子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清醒到能分辨出风里夹杂的汽油味、远处便利店的关东煮香气,甚至能听清旁边路人对话里的尾音,这些细碎的声响反而让他更确定:今晚不是结束,只是下一场战役的前夜。
明天九点的甲方汇报,才是真正能让“结果”说话的舞台。一旦过关,他就能从“试用期不通过的临时工”,变成“项目关键节点的交付人”,扭转被扫地出门的命运;可一旦失败,不管原因是阿远的暗手还是意外,他都会被一句轻飘飘的“能力不够”打回原形,连争辩的资格都没有。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蓝色面板的提示像一张冷冰冰的流程卡片,浮在夜色里:
【最终节点前夜:口径战与甩锅预案启动概率≥85%】
【**险动作清单:】
【1)PPT署名/页脚被替换为“团队/负责人”,抹除核心交付痕迹】
【2)甲方现场提问被引导至“宏观概念”领域,诱导你越界失分】
【3)被限制发言权限,对外口径仅允许“负责人发言”】
【4)现场制造“内部分歧”氛围,动摇甲方对乙方的信任】
【应对策略:三条底线回答(必须刻入肌肉记忆)】
【底线1:我负责交付与口径澄清,今日预览版已于17:12发送并留存完整记录】
【底线2:关键数据口径=公开备案+调研区间,区间呈现更严谨,避免单一数据误导】
【底线3:两周节奏可验收、可追责,责任到人到日,汇报后24小时内可启动执行】
周砚盯着“必须刻入肌肉记忆”几个字,紧绷的神经反而松了半分。这意味着明天的战场,拼的不是谁更会讲故事,而是谁更能把事实说清楚——这正是他的强项。他靠的从来不是资历和背景,是一份份能复核、能落地的交付物,是一条条钉死的时间戳和证据链。
回到合租房时,已经快十点。他几乎是靠肌肉记忆掏钥匙、开门、反手关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室友的房间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客厅角落堆着几个没拆的快递箱,空气里残留着下午的油炸外卖味,闷得人胸口发沉。周砚没开客厅的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路灯光,摸黑走到自己的小桌前,轻轻放下电脑包。
他没有立刻开机,而是先从包里掏出一叠纸质资料,在桌面上慢慢铺开:三张表的可视化打印稿、三条脚本的分镜台词、标注好责任人的两周节奏表,还有最关键的“证据包”——17:12发送预览版的邮件截图、王珊回复“收”“明天按这个讲”的微信截图、梁总“明天必须在场”的口头背书记录(他特意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了当时在场的HR和法务姓名,形成简易证人链)。
周砚把这些资料按“临场取用优先级”排成一叠:最上面是交付物原件,中间是证据截图打印件,最下面是抄着三条底线回答的便签纸。这不是什么阴谋论式的自保,是他对抗“被抹除”的唯一办法——在这家只看结果的公司里,连功劳都需要亲手守住。
凌晨一点半,电脑屏幕终于暗了下去。周砚躺倒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眼睛一闭上,脑海里就自动循环播放明天的场景:甲方会议室的长桌、投射在墙上的PPT、王珊审视的目光、阿远那张随时能切换的笑脸……这些画面像高频噪声,搅得他连呼吸都跟着发紧。
他索性坐起身,拿起手机,把三条底线回答逐字录下来,戴上耳机反复循环播放。他刻意调整着语速,在关键信息点(比如时间、口径来源)处加重语气,逼自己把每一个字、每一处停顿都刻进记忆里——明天只要有人想把他逼出“可交付”的安全区,他必须能立刻把话拉回来。
四点整,手机闹钟准时响起,铃声尖锐得像警报。周砚猛地坐起来,揉了揉发沉的太阳穴,起身走到卫生间。冷水拍在脸上的瞬间,刺骨的凉意把残留的困意彻底冲散,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眼底布满红血丝的自己,默默攥了攥拳。
他打开衣柜,找出那件最干净的浅灰色衬衫,仔细扣好每一颗扣子,再把整理好的资料装进文件袋,外层又套了一个透明防水袋——他不允许明天有任何“意外”,哪怕是一杯洒掉的水,都可能毁掉他唯一的机会。
六点四十,周砚站在了公司楼下。写字楼还没完全苏醒,大厅里只有保洁阿姨推着清洁车在擦地,湿润的地面反射着头顶的冷光,空旷得能听见回声。他刷卡进门,系统权限依旧显示“部分功能不可用”,公司邮箱页面刷新了三次才勉强打开,可他已经不在乎了——最关键的交付物昨天就已经送到甲方和梁总手里,今天他要做的,只是“到场”,并“把话说清楚”。
七点十分,电梯“叮”地一声停下,阿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发胶的光泽在灯光下格外明显,手里夹着一个薄薄的皮质文件夹,仿佛里面装的不是PPT,而是他最后的体面。看到周砚站在工位旁,阿远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随即扯出职业化的笑容:“你来得挺早。”
周砚没跟他客套,抬眼就戳破了他的试探:“梁总明确交代,今天的汇报我必须在场。”
阿远的笑意僵在脸上,上前两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威胁的意味:“在场可以,但你记住,今天的对外口径必须我来控。你不准临场发挥,不准抢话。甲方最反感你们这种……总想抢风头的个人英雄主义。”
“甲方更反感空话。”周砚平静地回了一句,语气里没有丝毫退让,“他们要的是能把问题答清楚的人。”
阿远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像被针扎了一下,语气里的火气再也藏不住:“你少在这儿装清高。你昨天发预览版特意抄送梁总,不就是等着今天在甲方面前踩我一脚,抢我的功劳?”
周砚看着他,语气不重,却像一扇关死的门:“我抄送梁总,是为了项目可追溯,避免后续出现责任不清的问题。你要把这理解成‘踩你’,那是你的判断,与我无关。我的目标只有一个:今天的汇报别翻车。”
阿远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胸口微微起伏,最终还是把火硬压了回去,转身走向电梯:“上车。别迟到,给甲方留个坏印象,谁都没好处。”
车里的氛围压抑得像灌了铅。阿远一路都在手机上快速敲字,指尖在屏幕上点得又急又重,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导航,眼神里除了对时间的算计,更多的是对人的掌控欲——他想把周砚定义成“随行的技术支持”,而不是“被甲方点名要求到场的交付人”。
周砚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着眼假寐,脑子里却在快速过流程:甲方可能追问的口径细节、阿远可能设下的发言陷阱、需要随时取用的证据位置……蓝色面板偶尔弹出的提示,被他快速消化成应对策略。
八点二十六分,车停在甲方大楼门口。这里的氛围比乙方公司更冷、更高效,大厅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步履匆匆,脸上带着明确的目标感。阿远径直走向前台,语气熟练得像是排练过无数遍:“您好,我们是熙湖云庭项目的乙方,预约了九点的汇报。”
前台快速核对完信息,抬眼先看了阿远一眼,随即转向周砚,语气平淡地确认:“周砚先生也在预约名单里,对吧?”
阿远的嘴角不可查地抽了一下,像咽下一口没化开的苦水,脸色瞬间沉了几分。周砚却面无表情,接过前台递来的访客卡,轻声道了句“谢谢”。
电梯上行时,蓝色面板在周砚视野边缘亮起,提示简洁而紧迫:
【关键提醒:会议开始前5分钟,务必完成“存在确认”——在甲方关键决策人视线范围内出现,并获得明确的点头或招呼回应】
电梯门刚打开,周砚就看到王珊站在会议室门口,手里夹着一叠资料,指尖在页面上轻轻敲击,像是在最后核对要点。她见到周砚,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主动点了点头:“你来得正好。昨晚的预览版我看了,方向没问题。今天你别躲着,现场问到具体的数据口径、执行细节,都由你来答,我要的是准确,不是场面话。”
阿远刚走到门口,正好听见这句话,脸色像被薄霜覆盖,却还是硬挤出笑容:“王经理放心,节奏我会把控好,保证汇报顺利——”
“节奏你把控,细节谁能答谁答。”王珊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们今天不看场面,只看能不能落地。”
一句话,就把阿远想要的“口径控制权”拆得明明白白:他负责开场收尾的“场面活”,周砚负责支撑信任的“证据活”。阿远的脸色更难看了,却只能把不满咽进肚子里。
九点整,会议室的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嘈杂。甲方这边坐了六个人,比上次提案多了两位明显身居高位的人:一位头发花白的男性,全程没怎么说话,却总在别人发言结束后停顿两秒再缓缓点头,气场沉稳得像块石头;另一位穿着职业套装的女性,翻资料的速度极快,笔尖在笔记本上划得又稳又急,眼神锐利得像在找漏洞的扫描仪。
阿远率先开口,开场依旧是那套“态度端正”的话术,只是明显收敛了之前的空泛概念,尽量往“算账”“实测”“节奏”上靠。可他讲得太像背稿,流畅却缺血肉,每当甲方有人追问“为什么选这个区间”“实测数据怎么来的”,他的眼神就会不自觉地飘向周砚,像在找救命的稻草。
果然,没过多久,那位戴眼镜的女性就抬起头,目光直接锁定阿远,语气带着审视:“你们竞品价格为什么用区间展示?区间跨度多大?会不会因为模糊不清,反而把客户带偏?”
阿远的喉结明显动了一下,下意识想套话:“我们主要是考虑到市场价格有波动,用区间能更灵活地——”
“我来解释。”周砚不等他把空话讲完,直接接过话头,语气平稳却清晰,“竞品价格区间的来源有两个:一是住建部门公示的备案价,二是我们近期的实地成交调研数据。区间跨度严格控制在同片区、同总价段的真实波动范围内,之所以不写死单一单价,是因为楼层、朝向、户型差异会导致实际价格不同,写死反而会误导客户。用区间呈现,虽然看起来保守,但更严谨,也更符合客户的真实购房认知。”
说完,他从文件袋里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口径说明页,轻轻推到对方桌前:“这一页是详细的口径说明,包含备案价查询链接和调研样本信息,您可以随时复核。我们的原则是,宁可被说‘不够亮眼’,也不做‘好看却不真实’的内容。”
那位女性低头看了十几秒,笔尖停顿了一下,抬眼对周砚点了点头,没再追问。这一下点头,像一颗钉子,悄悄确认了周砚的“话语权”。
紧接着,上次提出异议的陈立再次开口:“实测动线是谁去测的?有没有可复核的材料?你们说从地铁口到小区门口走八分钟,要是客户去了发现要十五分钟,这个责任谁来担?”
“实测是我带队完成的。”周砚立刻回应,“我们按两个不同时间段测了两次:一次是早高峰七点半,一次是非高峰下午两点,每次都记录了完整的视频和秒表截图。考虑到不同人的步速、路段拥挤程度有差异,我们在脚本里特意标注了‘±1-2分钟浮动’,明确说明这是‘大多数人的可达区间’,不是绝对固定值。我们做实测的目的,是建立‘不忽悠’的信任,而不是制造新的争议。”
王珊在一旁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认可:“这种把差异说在前头的做法,我们反而更认可。诚实比完美更重要。”
阿远坐在旁边,脸色越来越僵硬。周砚每答好一个问题,就等于在甲方面前多钉一次“谁才是真正懂交付的人”,他精心准备的“场面话”,在这些扎实的细节面前,显得越来越苍白。
会议进行到一半,那位头发花白的高层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你们这套‘反焦虑成交模型’,我听明白了。但我要问的是,能不能复制?熙湖云庭只是我们的一个项目,后续还有其他盘要推。复制条件是什么?成本多少?两周执行节奏里,最关键的三件事是什么?”
这是个典型的“宏观陷阱”,只要往“城市级战略”“行业趋势”上靠,就会偏离“可交付”的核心,正好掉进阿远擅长的领域。阿远果然来了精神,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急切地想接话:“我们这个模型本质上是城市级适配的,核心逻辑是——”
周砚在心里拉响警报,却没有***话,而是等阿远说到一半,王珊眉头微蹙、明显要打断时,才稳稳地插入,用事实把话题拉回地面:“复制条件可以拆成三项可量化的标准,成本和关键动作也很明确。”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清晰的逻辑感,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第一,数据基础:三张核心表的基础数据必须可获取,包括备案价、通勤动线、家庭支出结构,这是所有盘都通用的共性要求;第二,内容模板:短视频脚本的框架可直接复用,只需替换每个盘的实测数据和竞品对比信息,保持真实性即可;第三,承接链路:需要有专人盯社群运营、直播转化和开放日预约,不然表格只是内容,变不成实际成交。”
周砚稍作停顿,把成本和关键动作补充完整:“成本方面,前两周主要是内容制作和运营的人力成本,不需要额外大预算;最关键的三件事,一是第一周把‘可信’立起来,靠表格可视化和实测数据建立信任;二是第二周把‘承接’跑起来,通过社群、直播引导预约;三是每天设置验收节点,确保进度不脱节。”
最后,他补了一句最关键的总结:“这套模型的核心不是靠大预算堆场面,是靠把客户最在意的‘钱’和‘时间’算清楚,把信任实实在在建起来。”
那位高层听完,沉默了两秒,缓缓点了点头:“好。听得懂,也能落地验收。你叫什么名字?”
“周砚。”他回答得清晰而坚定。
“周砚。”对方重复了一遍,把这个名字记在了笔记本上。
周砚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的阿远指尖攥得发白,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色。
会议最后,王珊直接拍板:“今天的方向就这么定了。你们明天把正式版PPT发我,三条短视频脚本按这个版本先拍试播。下周这个时间,我们要看到明确的数据反馈:进群量、咨询量、开放日预约量,必须给我一个可复盘的闭环。”
阿远***着表态:“没问题王经理,我们团队一定会全力推进,保证完成目标——”
“推进可以,但有个要求。”王珊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像一把刀,“下次复盘会,周砚必须在场。我们要问细节、问口径、问验收标准,不能只听笼统的进度汇报。”
这句话像一道铁闸,彻底堵死了阿远后续想把周砚踢出项目的路。现在再想动手,已经不是“内部抢功”那么简单,而是要冒着得罪甲方、影响项目合作的风险。阿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却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好,我记住了。”
会议结束,众人起身离场。阿远脸上还挂着职业的假笑,可转身的瞬间,手一抖,文件夹“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几张纸散落出来。周砚看在眼里,没有任何胜利者的快感,只有一种疲惫的清醒——赢的每一步都踩着刀尖,对方的反扑只会更狠。
走出会议室时,蓝色面板弹出提示,像一声短促而明确的结算音:
【最终节点结果:甲方汇报通过(方向确认+执行要求落地)】
【命运改写判定:关键条件满足(结果背书完成)】
【风险未解除:功劳归属争夺进入“内部结算期”】
【核心建议:24小时内发出《甲方汇报纪要+交付清单》,抄送梁总及项目组全员,锁死事实链路】
周砚没有丝毫犹豫。回程的车上,他就用手机备忘录打好了纪要框架:参会人员、甲方确认的核心方向、三项复制条件、两周执行节奏及验收要求、下周复盘时间,以及最关键的一句——“甲方明确要求:后续复盘与细节答疑需由周砚全程参与”。
刚进公司电梯,阿远终于撕开了脸上的伪装,压着嗓子,语气里满是怨毒:“你今天很会表现啊。踩着我往上爬,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周砚看着电梯门里两人的倒影,语气平稳无波:“我今天没有表现,只是在回答甲方的问题。把问题答清楚,让项目不翻车,这是我的职责。”
“回答问题?”阿远冷笑一声,声音里的寒意几乎要溢出来,“你以为靠这几个问题,就能改变你试用期不通过的结论?别太天真了。决定你去留的是公司流程,是人事,是我这个项目负责人——”
“决定项目成败的是结果。”周砚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钉子,稳稳地钉在地上,“梁总看结果,甲方看结果,我能不能留下,最终也看结果。”
电梯“叮”地一声到达楼层,门缓缓打开。就在这时,周砚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梁总发来的信息,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甲方反馈已收到。你把汇报纪要和交付清单整理好,十点前发我和项目组全员。下午三点,来我办公室一趟。”
周砚握着手机,指尖微微发热。他知道,真正的“内部结算”,从这一刻才正式开始。
阿远想用流程压死他,他就用甲方认可的结果、钉死的证据链,把流程反压回去。接下来要争的,不是甲方认不认可他,而是公司愿不愿意承认:这个被判定“试用期不通过”的人,值得留下。
周砚深吸一口气,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工位,打开电脑,指尖落在键盘上,敲下纪要标题的那一刻,眼神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熙湖云庭甲方汇报纪要(结果确认版)+交付清单与两周执行节奏》
他比谁都清楚,这份纪要不只是一份普通的项目文件。它是他从“废案回收站”里爬出来的证明,是他第二次把命运攥回自己手里的钉子,更是他对抗“流程碾压”的最后一道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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