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6章雨夜的低语
夏天的雨来得又急又猛。
傍晚时分,天边滚过几声闷雷,乌云像打翻的墨汁迅速晕染开来。老李刚把晾在院子里的衣服收进屋,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阿黄原本趴在门口的藤椅上打盹,被雷声惊得一个激灵,竖起耳朵看向窗外。
“别怕,打雷而已。”老李摸摸它的头,转身去关窗户。
风裹挟着雨水扑进来,把窗台上那盆茉莉打得花枝乱颤。老李关好窗,又检查了一遍各个房间的门窗,这才回到堂屋。阿黄已经跟了进来,贴着他的裤脚,尾巴轻轻摇着。
“饿了吧?”老李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六点半,是该做晚饭了。
他走进厨房,从米缸里舀了半碗米,想了想,又加了一小把。阿黄现在长大了,吃得也多了。淘米的时候,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瓦片上像千军万马奔腾。厨房的灯光有些昏暗,老李眯着眼睛,把米倒进锅里,加了水,盖上锅盖。
阿黄蹲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忙碌的背影。雨水从屋檐倾泻而下,在院子里汇成小溪,顺着排水沟哗哗流走。世界被雨声填满,但这小小的厨房却温暖而安宁——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锅里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冒泡,空气中弥漫着米粥的香气。
老李切了一小块腊肉,剁成细丁,又洗了两根青菜,一起放进粥里。腊肉的咸香和青菜的清新混合在一起,阿黄的鼻子动了动,尾巴摇得更欢了。
“急什么,还没好呢。”老李笑道,伸手搅了搅粥。
粥煮好了,老李先盛了一碗稠的,放在灶台上晾着。又盛了一碗稀的,自己就着咸菜呼噜呼噜喝起来。他吃饭快,这是年轻时在工厂养成的习惯——半小时的午饭时间,慢了就赶不上下午开工。退休这么多年了,这习惯还是改不掉。
阿黄耐心地等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灶台上那碗粥。等老李吃完了,洗了碗,才把它的那份端下来,倒进墙角那个印着小花狗的搪瓷盆里。
粥还烫,阿黄伸出舌头试了试,又缩回来,眼巴巴地看着老李。
“烫就等等。”老李搬了把竹椅坐在门口,点燃一支烟。烟雾在昏暗的灯光里袅袅升起,和窗外的雨雾混在一起。
阿黄终于等到粥凉了些,埋头吃起来。它吃得很认真,每一口都要细细咀嚼,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美味。老李看着它,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这狗崽子,从巴掌大养到现在,毛色油亮了,体格也壮实了,就是这吃饭的样子没变——总是那么专注,那么珍惜。
一支烟抽完,雨势小了些,从暴雨转成了淅淅沥沥的中雨。院子里积水的地方倒映着屋里的灯光,像一面破碎的镜子。
“阿黄。”老李忽然叫它。
阿黄抬起头,嘴角还沾着米粒。
“过来。”
它听话地走过去,把脑袋搭在老李膝盖上。老李粗糙的手掌抚过它的背脊,一下,又一下。阿黄舒服地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这雨啊,”老李望向窗外,“让我想起好多事。”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阿黄虽然听不懂,却能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什么——那是一种混合着怀念、温暖和一点点忧伤的情绪。它抬起头,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老李的手心。
老李笑了:“你倒是会安慰人。”
他又点了一支烟,这次抽得很慢。烟雾在唇间停留很久,才缓缓吐出。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老李说,“也怕打雷。那时候家里穷,住的是土坯房,一下大雨,屋里就漏。我娘就拿盆啊碗啊到处接水,叮叮当当的,跟奏乐似的。我爹呢,就披着蓑衣爬上屋顶,用稻草堵漏。”
阿黄安静地听着,耳朵微微转动。
“有一年夏天,也是这样的暴雨,下了三天三夜。护城河涨水,淹了半个城。我们家的墙泡塌了一角,我爹冒着雨去抢险队帮忙,三天没回家。我娘抱着我和妹妹,缩在屋里唯一不漏雨的角落,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还有远处抢险队的号子声。”
老李的眼神飘得很远,仿佛穿过了时光,看见了那个遥远的雨夜。
“那时候怕吗?怕。但现在想起来,又觉得……挺暖和的。”他弹了弹烟灰,“一家人挤在一起,听着雨声,等着天晴,等着爹回来。那种感觉,说不清楚。”
阿黄似乎感受到了他情绪的起伏,把前爪也搭到他膝盖上,整个身体靠过来。老李把它抱起来,放在腿上。阿黄温顺地趴着,下巴搁在他手臂上。
“后来啊,”老李继续说,“我长大了,进工厂,娶媳妇,生儿子。日子过得快,一眨眼,几十年就过去了。你大娘走的那年,也是夏天,也是下雨。”
他的声音更低了。阿黄感觉到他的手掌在微微颤抖,于是转过头,舔了舔他的手。
那是一个温柔的、带着安慰意味的舔舐。老李愣了愣,眼眶忽然红了。
“你大娘啊,”他吸了吸鼻子,“最喜欢下雨天。她说雨声像摇篮曲,听着好睡觉。下雨的时候,她就坐在窗边做针线活,我就在旁边看书。有时候谁也不说话,就这么待着,一下午就过去了。”
雨声敲打着窗户,像在应和着他的回忆。
“她走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雨夜。”老李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在医院里,拉着我的手,说‘老李啊,以后下雨天,别忘了关窗,你老忘’。我说‘记住了’。她就笑了,笑得跟小姑娘似的。然后……然后就不笑了。”
烟烧到了尽头,烫到了手指。老李猛地一抖,把烟蒂扔进门口的积水里,滋的一声,灭了。
阿黄仰起头,看见他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它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知道那代表着“难过”。于是它更紧地贴着他,用身体传递着温度。
“傻狗。”老李揉了揉眼睛,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涩,“跟你说这些干啥,你又听不懂。”
但他还是继续说,像是积攒了太多的话,需要一个倾听者。而阿黄,就是这个最忠诚的倾听者——它不会打断,不会评价,只是安静地听着,用温暖的身体告诉他:我在,我陪着你。
“儿子在南方,工作忙,一年回来一次。”老李摸着阿黄的头,“孙子都上小学了,上次视频,叫我‘爷爷’,我都快认不出了。时间啊,真是……”
他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窗外的雨还在下,但雷声已经远了。世界被雨洗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屋檐滴水的声音滴滴答答,像古老的钟摆,丈量着时间的流逝。
“幸好有你。”老李忽然说,把阿黄抱得更紧了些,“要不然,这屋子就太静了。”
阿黄听懂了自己的名字,尾巴轻轻摇了摇。它伸出舌头,舔了舔老李的下巴——那里有咸咸的味道。
一人一狗,就这样坐在门口的竹椅上,听着雨声,说着话,或者什么也不说。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模糊而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雨终于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月光漏下来,照着院子里亮晶晶的水洼。青蛙开始鸣叫,此起彼伏,像在庆祝雨过天晴。
老李站起身,腿有些麻。阿黄从他腿上跳下来,抖了抖毛。
“走,出去看看。”老李推开屋门。
雨后的小院,一切都焕然一新。茉莉花被打落了不少,但叶子绿得发亮。墙角那丛月季,花瓣上挂着水珠,在月光下像一颗颗钻石。空气清凉湿润,吸进肺里,有种说不出的舒畅。
阿黄在院子里小跑了一圈,在每个熟悉的地方嗅嗅——枣树下,菜畦边,水缸旁。它喜欢雨后的气味,复杂而丰富:泥土的腥,青草的甜,花朵的香,还有……家的味道。
老李走到藤椅边,用手摸了摸。椅子是湿的,坐不了。他抬头看向夜空,云正在散去,星星一颗一颗露出来。
“明天该是个晴天。”他说。
阿黄跑回来,蹭了蹭他的腿。老李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被雨打落的茉莉花瓣,放在鼻尖闻了闻。
“你大娘最喜欢茉莉。”他轻声说,“说它香得清雅,不像别的花那么浓烈。每年开花的时候,她都要摘几朵,别在衣襟上,或者泡茶。”
他把花瓣递给阿黄。阿黄嗅了嗅,打了个喷嚏。
老李笑了:“狗鼻子,不懂风雅。”
但他还是把花瓣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像收藏一个珍贵的记忆。
夜深了,该睡觉了。老李打了盆热水,简单洗漱了一下。阿黄蹲在旁边看着,等他洗完了,就凑过去喝盆里的水——它只喝老李用过的水,仿佛这样就更亲近些。
“脏不脏啊你。”老李嘴上这么说,却从来不拦着。
洗漱完毕,一人一狗回到卧室。老李的卧室很简单,一张木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桌上摆着那张黑白照片——麻花辫的女人,笑容温婉。
老李换好睡衣,躺到床上。阿黄熟练地跳上来,在他脚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蜷成一团。
“睡吧。”老李关了灯。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银白色的光斑。雨后的夜晚格外安静,只有远处的蛙鸣和偶尔的虫声。
老李闭上眼睛,却睡不着。刚才那些回忆像潮水一样涌来,退去,又涌来。他想起了年轻时的雨夜,想起了妻子的笑容,想起了儿子小时候怕打雷往他被窝里钻的样子……
忽然,他感觉脚边一暖——阿黄挪了过来,把头枕在他小腿上。
这狗,像是能读懂他的心思。
老李伸手摸了摸它的头,阿黄满足地哼了一声。
“阿黄啊,”他在黑暗里轻声说,“谢谢你。”
阿黄没动,但尾巴在床单上轻轻扫了扫,像在回应。
夜深了。老李终于有了睡意。朦胧中,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雨夜,妻子坐在窗边,针线在手里飞舞,哼着一支他从未听过的歌。而他坐在旁边,看着书,偶尔抬头看她一眼,心里满是平静的欢喜。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二十年?三十年?
时间模糊了具体的数字,但那种感觉,那种被温暖包裹的感觉,却清晰如昨。
老李翻了个身,把阿黄往怀里搂了搂。狗毛软软的,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其实今天没出太阳,但他就是觉得,阿黄身上有阳光的味道。
也许,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一束光吧。
一束照进他晚年孤独生活的光。
窗外,月亮升高了,清辉洒满小院。茉莉的残香随风飘进来,若有若无。
老李睡着了,呼吸渐渐平稳。阿黄也睡着了,耳朵却还支棱着,保持着一点警觉——这是狗的天性,即使在睡梦中,也要守护主人。
梦里,老李又回到了那个雨夜。但这次,他不是一个人在漏雨的屋里等待。有一只黄色的小狗,蜷在他脚边,温暖得像个小火炉。
“阿黄。”他在梦里叫它。
小狗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星星。
然后他就醒了。天还没亮,但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雨后的清晨,空气清新得让人想多吸几口。
阿黄也醒了,伸了个懒腰,前爪伸直,身体弓起,尾巴高高翘起。做完这一套“晨起仪式”,它跳下床,走到门边,用爪子挠了挠门——这是要出去的意思。
“急什么。”老李慢慢坐起来,披上外套,下床开门。
阿黄一溜烟跑出去,直奔院子角落。老李跟出来,站在屋檐下,看着它。清晨的风带着凉意,他打了个寒颤,把外套裹紧了些。
阿黄解决了生理问题,小跑着回来,在他脚边转圈。
“饿了?”老李问。
阿黄摇摇尾巴。
“等着,煮粥。”
新的一天开始了。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煮粥,吃饭,打扫院子,喂鸡(老李养了两只母鸡,下蛋给阿黄加餐)。但也许,又有那么一点点不同——经过昨晚的雨夜长谈,老李心里某个角落,好像松动了一些。
那些积压了太久的回忆,那些不敢触碰的悲伤,那些深藏心底的孤独,好像……说出来了,就轻了一些。
而这一切,都要感谢身边这个不会说话的朋友。
上午,太阳出来了。雨后的阳光格外明亮,把院子里的一切都照得闪闪发光。老李把藤椅擦干,搬到枣树下。阿黄立刻跳上去,占据了它的专属位置。
“你倒是会享福。”老李笑着,在旁边的竹凳上坐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片茉莉花瓣,已经蔫了,但还有淡淡的香气。他看了很久,最后轻轻一吹,花瓣随风飘起,在空中打了个旋,落在阿黄身上。
阿黄低头嗅了嗅,打了个喷嚏。
老李哈哈大笑。笑声在院子里回荡,惊起了墙头的麻雀。
阿黄看着他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也跟着欢快地摇尾巴。阳光透过枣树的枝叶,在它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它的毛色在光里泛着金红,像秋天的麦浪。
老李忽然想起一句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话:狗的寿命只有十几年,那不是它们的缺点,而是它们的特点——它们用一生来爱一个人。
他看着阿黄,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
“阿黄啊,”他轻声说,“咱们要好好过。”
阿黄当然听不懂这么复杂的话。但它听懂了“阿黄”,听懂了老李语气里的温柔。于是它跳下藤椅,走过来,把脑袋搁在老李膝盖上,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那眼神清澈而忠诚,像一汪没有杂质的泉水。
老李摸了摸它的头,又摸了摸。阳光暖洋洋的,枣树的影子在慢慢移动。远处传来卖豆腐的梆子声,悠长而富有节奏。
这是一个普通的夏日清晨。但对这一人一狗来说,却是他们共同生命中,又一个珍贵的日子。
而这样的日子,还有很多很多。
他们会一起走过春天,看柳絮纷飞;走过夏天,分食甜西瓜;走过秋天,扫满院落叶;走过冬天,围炉取暖。
他们会一起老去——老李的头发会更白,腰会更弯;阿黄的步伐会更慢,眼睛会更浑浊。
但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
老李不敢想“直到”后面的事。他摇摇头,把那些念头甩开。
“阿黄,”他说,“今天中午给你加个蛋。”
阿黄的尾巴摇成了风车。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枣树下的影子慢慢缩短,又慢慢拉长。时光就这样,在无声中流淌。
而爱,在陪伴中生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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