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7章夏日的糖渍
七月流火,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把整个夏天煮沸。
老李摇着蒲扇,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汗水还是顺着脖子往下淌。阿黄趴在他脚边的阴影里,舌头伸得老长,呼哧呼哧地喘气。院子里那棵老枣树,叶子被晒得卷了边,无精打采地垂着。
“这天,热得邪乎。”老李用毛巾擦了把脸,又给阿黄擦了擦鼻子。
阿黄抬起头,用湿漉漉的眼睛看他,仿佛在说:是啊,热死了。
“等着,我给你弄点凉的。”老李起身,走进厨房。
他从水缸里舀了一瓢井水——这口水井是院子里最宝贵的财产,冬暖夏凉。井水倒进阿黄的搪瓷盆里,清澈冰凉,还冒着丝丝寒气。阿黄凑过来,迫不及待地喝起来,喝得又快又急,水花溅了一地。
“慢点,没谁跟你抢。”老李笑道,自己也舀了一碗,咕咚咕咚灌下去。井水入喉,清凉直透肺腑,浑身的燥热瞬间消了一半。
喝完水,阿黄又趴回阴影里,但眼睛还是盯着老李,像是期待着什么。
老李想了想,走进里屋,从柜子深处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用油纸包着的冰糖。这是去年冬天买的,他一直舍不得吃。但看着阿黄热成那样,他还是拿出一块,走到院子里。
“阿黄,看。”
阿黄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老李把冰糖放在手心,蹲下身。阿黄凑过来,小心翼翼地嗅了嗅,然后伸出舌头,轻轻一舔。冰糖的甜味在舌尖化开,它眼睛一亮,尾巴开始摇晃。
“甜吧?”老李把糖放在地上,看着阿黄用爪子按住,一点点舔舐。
阳光透过枣树叶的缝隙,在阿黄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它舔糖的样子很专注,粉色的舌头一下一下,像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老李看着,忽然想起儿子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夏天,也是这样的热,他给儿子买了一根冰棍,儿子也是这么小心翼翼地舔,生怕吃快了就没了。
“那时候,一根冰棍三分钱。”老李喃喃自语,“他舍不得一次吃完,舔两口就包起来,留着下午再舔。”
现在儿子在南方,大概正吹着空调,喝着冰镇饮料吧。孙子呢?应该是在夏令营,或者游泳馆。他们不会再为一根三分钱的冰棍而雀跃了。
时代变了,人也变了。
只有这热,这蝉鸣,这井水的清凉,好像还和几十年前一样。
阿黄舔完了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又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老李。老李摇摇头:“没了,一天就一块。”
阿黄似乎听懂了,遗憾地趴回去,但眼睛还盯着老李放糖的口袋。
“馋狗。”老李笑骂,心里却软软的。
他坐回门槛,继续摇蒲扇。扇出来的风也是热的,但总比没有好。阿黄挪过来,把脑袋搁在他脚上。老李用脚轻轻蹭它的肚子,它舒服地眯起眼睛。
这样的午后,漫长而慵懒。时间好像被热浪融化了,流得很慢很慢。老李看着院子里的光与影,看着墙角那丛被晒蔫的月季,看着空中飞舞的尘埃——每一粒都在光柱里闪闪发亮,像微小的星星。
他忽然想起,妻子也喜欢这样的午后。夏天最热的时候,她会把竹子席铺在堂屋地上,躺下来午睡。那时候还没有电扇,她就摇着蒲扇,一边扇自己,一边扇他。扇着扇着,两个人都睡着了,醒来时,蒲扇掉在地上,汗湿了竹子席。
那些画面,清晰得像是昨天才发生。
老李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见妻子的呼吸声,轻轻浅浅的,和窗外的蝉鸣混在一起。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竹子席的清气。
“你大娘啊,”他轻声对阿黄说,“最怕热,也最会找凉快。她会把井水洒在地上,等水汽蒸发,屋里就凉快些。还会把西瓜吊在井里,晚上拿出来吃,冰得透心凉。”
阿黄听着,耳朵微微转动。
“那时候的西瓜也甜。”老李继续说,“不像现在,看着红,吃着没味儿。你大娘会挑瓜,手指一敲,就知道熟没熟。她挑的瓜,个个沙瓤,甜得像蜜。”
他说着,喉头动了动,好像真的尝到了那股甜味。
阿黄抬起头,舔了舔他的脚踝,像是安慰。
老李睁开眼,看着它:“你也想吃西瓜?”
阿黄的尾巴摇了摇。
“等着,我看看还有没有。”
他起身,走到厨房角落那个放蔬菜的竹筐前。前几天买的西瓜已经吃完了,只剩下几根黄瓜和几个西红柿。他拿起一个西红柿,红的透亮,看着就让人有食欲。
“西瓜没了,这个将就一下。”老李把西红柿洗了洗,掰成两半,一半自己吃,一半递给阿黄。
阿黄凑过来嗅了嗅,小心地咬了一口。西红柿的汁水溅出来,酸酸甜甜的。它似乎很喜欢,几口就吃完了,又眼巴巴地看着老李手里那半。
“给你给你。”老李把自己那半也给了它,“我老了,吃不了太酸的。”
其实不是吃不了,是想让它多吃点。
阿黄欢快地吃起来,吃得满脸都是红色的汁水。老李看着它,心里那点因为回忆而生的伤感,慢慢被眼前的温暖取代。
妻子走了,儿子远了,但还有阿黄。这个不会说话的小生命,用它全部的存在告诉他:你不孤单,我在这里。
吃完西红柿,阿黄跑到井边,舔着井台上残留的水渍。老李也走过去,又舀了一瓢水,这次他喝了一半,另一半倒在手心,让阿黄舔。
阿黄的舌头粗糙而温暖,舔得他手心痒痒的。老李忍不住笑了:“你这舌头,跟砂纸似的。”
阿黄舔完水,满足地坐在地上,用前爪抹了抹脸。那样子憨态可掬,老李笑得更大声了。
笑声在院子里回荡,惊起了枣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一阵响,麻雀飞走了,几片树叶飘落下来。
“下午干什么呢?”老李自言自语,“天这么热,也干不了活。”
往常的下午,他会修修补补,或者去菜地浇水。但今天实在太热了,太阳白花花的,晃得人眼晕。他决定偷个懒。
“阿黄,咱们睡午觉去。”
阿黄立刻跟上来。
卧室里比外面凉快些,但也闷。老李打开窗户,希望能有点风,但风也是热的。他脱了上衣,只穿一条大裤衩,躺到床上。阿黄跳上来,在他脚边趴下。
“你这身毛,不热啊?”老李摸了摸它厚厚的背毛。
阿黄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老李摇着蒲扇,给自己扇,也给阿黄扇。扇着扇着,眼皮越来越重。窗外的蝉鸣像催眠曲,一声长一声短,把他往梦乡里拖。
他梦见了一片西瓜地。绿油油的瓜蔓铺满田野,圆滚滚的西瓜藏在叶子里。妻子戴着草帽,蹲在地里挑瓜。她敲敲这个,敲敲那个,然后抱起一个,转身对他笑:“这个好,肯定甜。”
他也笑:“你说甜就甜。”
然后画面一转,到了井边。妻子把西瓜吊进井里,绳子一圈圈放下去。井水幽深清凉,西瓜沉下去,咕咚一声,泛起涟漪。
“晚上吃。”妻子说。
“好,晚上吃。”他应着。
梦里的天色暗得很快,转眼就是晚上了。他们坐在院子里,切开西瓜。红瓤黑籽,汁水直流。妻子递给他一块最大的,他咬了一口,甜得眯起眼睛。
“甜吧?”妻子问。
“甜。”他说。
然后他就醒了。不是自然醒的,是被热醒的。汗水把竹制品的席子上浸湿了一片,黏糊糊的。他睁开眼,看见阿黄也热得不行,正伸着舌头喘气。
“这觉是睡不成了。”老李坐起来,抹了把汗。
窗外,太阳已经偏西,但热气丝毫未减。院子里,枣树的影子拉长了,但还在发烫的地面上摇晃。
老李下床,走到院子里。井台上晾着一桶水,被晒得温热。他把水倒进盆里,脱了上衣,用毛巾蘸水擦身子。凉水擦过皮肤,带来短暂的清凉。
阿黄也跑过来,用爪子扒拉盆边。
“你也想洗?”
老李干脆把剩下的水倒在阿黄身上。阿黄吓了一跳,但很快就适应了,欢快地甩了甩身子,水珠四溅。
“凉快了吧?”老李笑着,又舀了一桶水,这次他先给阿黄洗,然后自己再洗。
一人一狗在院子里冲凉,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阿黄甩毛的时候,水珠溅到老李脸上,凉丝丝的。老李也不生气,反而觉得痛快——这热天,就得这么对付。
冲完凉,总算舒服了些。老李换了身干净衣服,阿黄的毛也半干了,蓬松起来,看起来比之前精神多了。
“走,去菜地看看。”老李戴上草帽,拿起水桶。
菜地在院子后面,不大,但种了黄瓜、西红柿、豆角、茄子,够老李自己吃,还能给阿黄加餐。这些天热,菜都蔫蔫的,得早晚浇水才能活。
阿黄跟在后面,走走停停,不时嗅嗅路边的野草。
菜地里,西红柿红了大半,黄瓜也挂了不少。老李摘了两根黄瓜,一根自己吃,一根掰给阿黄。黄瓜清凉爽口,在这炎热的下午是最好的零食。
他一边吃,一边给菜地浇水。井水浇下去,干裂的泥土发出滋滋的声响,像在饥渴地吮吸。西红柿的叶子慢慢舒展开来,黄瓜的藤蔓也精神了些。
阿黄在菜畦间穿梭,追着一只蝴蝶。蝴蝶忽高忽低,阿黄跳来跳去,就是抓不到。最后蝴蝶飞走了,阿黄坐在地上,歪着头,一副困惑的样子。
老李看得直乐:“傻狗,那是蝴蝶,不是苍蝇,你抓它干啥?”
阿黄当然听不懂,但听见老李笑,它也高兴,跑回来蹭他的腿。
浇完水,太阳已经落到树梢了。天边泛起橘红色的晚霞,像打翻的颜料盘。热气开始消退,晚风带来了丝丝凉意。
“该做晚饭了。”老李收拾工具,往回走。
阿黄在前面小跑,不时回头等他。夕阳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毛色在余晖里变成温暖的金色。
晚饭简单,中午剩的粥热一热,炒了个西红柿鸡蛋,拌了个黄瓜。老李吃饭的时候,阿黄就趴在他脚边,等着自己的那份。
“今天给你加个蛋。”老李把炒鸡蛋拨了一些到阿黄的碗里,又夹了几块黄瓜。
阿黄吃得津津有味,连碗都舔得干干净净。
吃完饭,天色完全暗下来了。星星一颗一颗冒出来,像谁在天幕上撒了一把碎钻。月亮还没升起,但天光足够看清院子里的景物。
老李搬出藤椅,放在枣树下。阿黄跳上去,占据了老位置。老李也搬了竹凳坐下,点燃一支烟。
夜色温柔,晚风清凉。白天的燥热退去,世界变得宁静而舒适。远处传来邻居家的电视声,隐隐约约的,听不清内容。更远处,是护城河边的蛙鸣,此起彼伏。
“阿黄啊,”老李吐出一口烟,“夏天快过去了。”
阿黄抬头看他,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
“等秋天来了,枣就熟了。”老李说,“到时候打下来,给你煮枣粥,甜得很。”
阿黄的尾巴摇了摇。
“冬天呢,咱们就围着炉子,你趴在我脚边,我看看书,或者听听收音机。”老李继续说着,像是在规划未来,“春天,带你去河边看柳树发芽。一年四季,咱们都一起过。”
他说着说着,眼眶有些热。这些话,与其说是说给阿黄听的,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在告诉自己,未来的日子不孤单,因为有阿黄。
阿黄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从藤椅上跳下来,走到他身边,把脑袋搁在他膝盖上。
老李摸着它的头,一下,又一下。夜风吹过,枣树叶沙沙作响,像在低语。
“你说,”老李轻声问,“你大娘在天上,能看见咱们吗?”
阿黄不会回答,只是更紧地贴着他。
老李抬头看向星空。银河横跨天际,像一条发光的带子。他记得妻子说过,人死了会变成星星。那时候他不信,说那是迷信。但现在,他愿意相信——也许妻子就在那些星星里,看着他,看着阿黄,看着他们一起度过这些日子。
“你要是能看见,”他对着星空说,“就放心吧。我有人陪,不孤单。”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转瞬即逝。
老李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是你吗?如果是你,就再亮一下。”
当然,流星没有再出现。但老李心里,却好像真的得到了某种回应。那种感觉,温暖而踏实。
夜深了,该睡了。老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阿黄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进屋前,老李又回头看了一眼夜空。星星依然闪烁,无声地照耀着这个小小的院落,照耀着这一人一狗平凡而珍贵的生活。
洗漱,上床,关灯。
黑暗中,老李感觉阿黄像往常一样跳上来,在他脚边趴下。他伸手摸了摸,毛茸茸的,温暖的。
“晚安,阿黄。”
阿黄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老李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这一次,他没有做梦,只是睡得沉沉的,像卸下了什么重担。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清辉洒满小院。枣树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晃,像在守护这安静的夜晚。
而夏天,还在继续。热浪会再来,蝉鸣会再响,但这一人一狗之间的羁绊,却在每一个这样平凡的日子里,一点点加深,一点点坚固。
像井水一样清凉,像西瓜一样甜,像星光一样永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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