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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5章雪落时的暖炉


第一场雪来的时候,我正趴在藤椅上打盹。老李在厨房烧煤炉,烟囱“咕嘟咕嘟”冒着凉气,屋里还没暖和起来。突然听见他喊:“阿黄,快看!”

我从藤椅上跳下来,跑到门口,看见天上飘着白白的东西,像撕碎的棉花,一片一片往地上落。落在槐树枝上,树枝就变白了;落在屋顶上,屋顶就盖上了层薄被;落在老李的蓝工装上,瞬间就化了,留下个小小的湿痕。

“是雪啊。”老李伸出手,雪花落在他手心里,很快变成了水,“今年的雪来得早。”

他的手比平时更红,指关节肿着,像是冻坏了。我用舌头舔他的手心,想把那些水舔掉,他笑着缩回手:“凉不凉?傻狗。”

煤炉慢慢烧旺了,橘红色的火苗从炉口舔出来,映得他的脸暖暖的。他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煤块“噼啪”响着,冒出淡淡的青烟。“等会儿烧壶水,给你烫烫窝。”他说,眼睛盯着火苗,像是在跟火苗说话。

我的窝在墙角,是他用旧棉絮和麻袋搭的,平时还算暖和,可一到冬天就透着风。老李找了块厚帆布,铺在窝底,又把灌了热水的玻璃瓶用毛巾裹好,塞进窝里。“这样就不冷了。”他拍了拍窝顶,帆布发出“扑扑”的响。

我钻进窝里,帆布软软的,热水瓶隔着毛巾传来温度,暖得我直想睡觉。老李坐在藤椅上,离煤炉很近,手里捧着个搪瓷缸,缸里是热茶,冒着白气。他喝一口,就咳嗽两声,咳完又喝一口,茶的香味混着煤烟味,在屋里慢慢散开。

雪下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时,巷子里的雪已经没过了脚踝。老李说要去买白菜,我跟在他身后,踩在雪地里,爪子陷进雪里,凉丝丝的。他穿了双棉鞋,是张奶奶去年给做的,鞋帮上缝着块补丁,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响。

菜摊在巷口,摊主裹着军大衣,跺着脚取暖。“老李,今天白菜便宜,多买点吧。”摊主说,手里的秤杆晃了晃。老李买了三大棵,用绳子捆着,背在背上。他的背更驼了,绳子勒在蓝工装上,陷进厚厚的积雪里。

“能吃一冬天了。”他喘着气说,额头上冒着汗,把帽子都浸湿了。我想帮他叼着绳子,可绳子太粗,我叼不动,只能跟在旁边,时不时用头拱拱他的腿,让他走慢些。

回家后,他把白菜堆在墙角,用塑料布盖好。“这样不会冻坏。”他拍了拍手上的雪,又开始咳嗽,这次咳得很凶,弯着腰半天没直起来。我叼来他的棉背心,想让他穿上,他却摆摆手:“没事,活动活动就热了。”

夜里雪停了,月亮出来了,照在雪地上,亮得晃眼。老李没关窗户,说要看看月亮。我趴在他脚边,看着窗外的雪,雪地上有几只麻雀的脚印,像朵小小的花。

“以前丫头总爱在下雪天堆雪人。”他突然说,声音很轻,“用胡萝卜当鼻子,煤球当眼睛,还非要我把围巾摘下来给雪人围上。”

我抬起头,看见他手里拿着条围巾,是灰色的,毛线都起球了。他把围巾放在膝盖上,用手慢慢捋着,像是在捋掉上面的雪。“她妈总说她瞎折腾,可转身就去找胡萝卜。”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可眼角却亮闪闪的,像落了雪。我往他怀里钻了钻,他把围巾披在我身上,围巾很长,拖在地上,带着他身上的味道。“给你暖暖。”他说,手放在围巾上,轻轻拍着。

接下来的日子,雪化了又下,下了又化,巷子里的路总是泥泞的。老李不怎么出门了,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藤椅上,要么看煤炉的火苗,要么看窗外的老槐树。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像老人的手指。

他的咳嗽越来越重,有时候半夜咳得厉害,就披着衣服坐在煤炉边,看着火苗发呆。我会跳下床,趴在他脚边,他就把我抱进怀里,用围巾裹着,两个人一起看火苗。

“阿黄啊,”他摸着我的头,声音哑得厉害,“等开春了,咱们还去护城河,好不好?看柳絮飘,像你刚来那天一样。”

我舔了舔他的下巴,算是答应了。可我知道,他可能等不到开春了。他的脸一天比一天瘦,颧骨凸得很高,眼睛却显得大了,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有天社区的医生来看他,手里拿着听诊器。医生听了听他的胸口,又看了看药盒,皱着眉头说:“李大爷,您这情况不太好,还是住院吧,家里真不行。”

“不去。”老李摇摇头,眼睛看着我,“我走了,阿黄怎么办?”

“我已经跟张奶奶说好了,她帮着照看。”医生说,“您就放心去吧,住院能舒服点。”

老李没说话,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了。医生叹了口气,留下些药就走了。门关上后,老李抱着我,半天没动,煤炉的火苗照在他脸上,忽明忽暗的。

“阿黄,我要是走了,你跟着张奶奶好不好?”他突然说,声音里带着哭腔,“她人好,会给你粥喝,会给你搭暖窝。”

我听不懂“走了”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不能离开他。我用头蹭他的脸,把眼泪蹭掉,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

“傻狗,哭什么。”他笑了笑,用袖子擦了擦我的脸,“我还没走呢。”

那天下午,他从床底下翻出个木箱,里面全是旧东西。有丫头的小鞋子,红布做的,鞋头绣着朵小花;有那个女人的发卡,是塑料的,已经断了一根齿;还有一本相册,封面都磨掉了。

他一张一张翻相册,翻到丫头堆雪人的照片时,停住了。照片上的丫头裹着厚厚的棉袄,手里举着个胡萝卜,雪人歪歪扭扭的,脖子上围着条灰色的围巾——就是现在披在我身上的这条。

“你看,多傻。”他用手指点了点照片上的雪人,“围巾都围歪了。”

我凑过去看,照片上的老李站在丫头身后,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头发还是黑的,背也没这么驼。那时候的他,一定很有力气,能把丫头举得高高的。

天黑的时候,他把那些东西放回木箱,又从箱底拿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钱。“这是给你留的。”他把钱放在我窝里,“要是张奶奶忘了给你买肉骨头,你就……”他没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

我把钱叼出来,放在他手心里。他看着我,眼睛里的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钱上,洇出小小的湿痕。“你这狗……”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抱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

煤炉里的火快灭了,屋里渐渐冷起来。我跳下床,把煤铲叼给他,他愣了一下,接过煤铲,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火苗慢慢旺起来,屋里又暖和了些。

“还是你疼我。”他摸了摸我的头,“比谁都疼我。”

夜里我睡得很不安稳,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老李的呼吸很沉,像拉风箱,时不时还咳嗽两声。我趴在他脚边,把耳朵贴在他的脚踝上,听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很缓,像冬天的河水。

凌晨时,他突然醒了,坐起来,咳嗽得很厉害。我赶紧跳起来,想叼水杯,可他却摆摆手,示意我过去。我趴在他腿上,他用手摸着我的背,一遍又一遍,像是在数我的毛。

“阿黄,我好像……看见丫头了。”他说,声音很轻,像梦话,“她在叫我,说雪停了,要堆雪人。”

我抬起头,看见他的眼睛睁着,却没有焦点,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他的手慢慢垂了下来,落在我的背上,不动了。

煤炉里的火彻底灭了,屋里冷得像冰窖。窗外的月亮还亮着,照在雪地上,白茫茫的一片。我用头蹭他的手,想让他动一动,可他的手越来越冷,像外面的雪。

我慌了,围着他转圈,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哀嚎。可他就那么坐着,眼睛望着窗外,像是在看丫头堆的雪人,看那个脖子上围着灰色围巾的雪人。

天快亮的时候,张奶奶来了,门没锁,她一推就开了。看见屋里的样子,她“哎呀”一声,眼泪就掉了下来。“老李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

我跑到张奶奶脚边,用头拱她的腿,想让她救救老李。张奶奶蹲下来,摸着我的头:“阿黄,别叫了,你家老李……去好地方了。”

好地方?是有丫头和那个女人的地方吗?是有很多雪人和肉骨头的地方吗?

穿白大褂的人来了,把老李抬走了。他躺在担架上,盖着白布,我想跟着去,可张奶奶把我抱住了。“阿黄,别去了,让他安心走吧。”

担架经过门口时,风吹起了白布的一角,我看见老李的手露在外面,还是那么粗糙,指甲缝里还有黑泥。那只手,曾经给我倒过热粥,给我搭过暖窝,给我捡过槐树叶。

那只手,再也不会摸我的头了。

门又关上了,屋里只剩下我和张奶奶。张奶奶坐在藤椅上,哭了很久,煤炉的青烟在她身边缭绕,像条白色的带子。

我趴在老李常坐的藤椅下,那里还有他的味道,烟草味混着煤烟味,淡淡的,像他还在身边。窝里的热水瓶早就凉了,帆布上的棉絮也塌了下去。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一片一片,落在老槐树上,落在屋顶上,落在那条灰色的围巾上。围巾还搭在藤椅上,像条孤零零的蛇。

我知道,老李不会回来了。

以后再也没人在煤炉边给我烫窝了,再也没人在下雪天给我买白菜了,再也没人抱着我看火苗了。

可我还是要守着这里。守着他的藤椅,守着他的煤炉,守着那条灰色的围巾。

等雪化了,等柳絮飘了,等槐树叶绿了,他说不定就回来了。

就像他说的,他只是去堆雪人了,带着那条围巾,带着丫头的胡萝卜,带着那个女人的发卡。

他只是……走得远了点。

我趴在冰冷的地上,把脸埋进藤椅的缝隙里,那里有他掉的一根白头发,像雪一样。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把整个巷子都盖住了,像盖了层厚厚的棉花。

再也没人会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声,背着白菜,笑着喊我“阿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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