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4章药味漫过槐花香
入秋的第一场雨来得悄无声息,半夜里淅淅沥沥打在窗台上,像谁在用手指轻轻敲玻璃。我从老李脚边抬起头,看见他翻了个身,眉头皱着,像是被雨声吵到了。他最近总睡不安稳,夜里要醒好几次,每次醒来都要咳嗽半天,手帕捂在嘴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我往他怀里缩了缩,用体温焐着他冰凉的手。他的手背上能摸到青筋,像老槐树上暴起的根须,以前总爱揉我的耳朵,现在却没什么力气了。
天亮时雨停了,空气里飘着槐树叶腐烂的味道,混着泥土的腥气。老李起床时咳得厉害,弯着腰半天直不起身,我叼来他的棉背心,想让他穿上,他却摆摆手:“不冷。”可他说话时牙齿在打颤,嘴唇泛着青。
早饭是稀粥,他只喝了小半碗就放下了筷子,说没胃口。我把碗里的粥往他面前推了推,他摸了摸我的头:“你吃吧,我去趟医院。”
“医院”两个字我听他说过,上次他去拿药,回来时拎着个白塑料袋,里面的药盒摇起来哗啦啦响,味道苦得呛人。我知道那地方不好,他每次从医院回来,身上的烟草味就淡了些,消毒水的味道像层膜,裹得人喘不过气。
他换衣服时,我趴在他脚边,看着他把蓝工装换成件灰外套。外套是旧的,领口磨破了,他扣扣子时手在抖,第三个扣子扣了两次才扣上。“在家等着,别乱跑。”他蹲下来,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很快就回来。”
他的额头很凉,带着点汗湿的潮气。我舔了舔他的脸颊,尝到点咸涩的味道,和上次他看照片时一样。
门关上的瞬间,屋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我趴在门口,耳朵贴在门缝上,听着他的脚步声慢慢远了。巷子里有卖豆腐脑的吆喝声,有自行车铃响,可没有那双布鞋踩过积水的吱呀声。
等了很久,阳光爬到窗台中间,又慢慢挪到墙角,我开始坐不住。厨房的碗还没洗,他临走前泡在盆里的,我用爪子扒着盆沿,想把碗弄出来,却把盆掀翻了,水洒了一地,碗摔成了两半。
我吓得缩到藤椅底下,看着地上的碎瓷片,像看到了他咳嗽时手帕上的红。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觉得我是条笨狗?
就在这时,听见楼梯口有脚步声,很轻,带着点蹒跚。我一下子冲过去,扒着门直哼哼。门开了,是老李,可他身后跟着个穿白大褂的人,手里拿着个文件夹。老李的脸比早上更白,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被那人扶着,几乎是半靠在门上。
“就是这儿。”老李的声音很虚,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白大褂的人环顾了一下屋子,眉头皱了皱:“李大爷,您这情况得住院,家里没人照顾可不行。”
“不住……我家阿黄还在这儿。”老李往屋里看,目光落在我身上时,突然有了点光,“你看,它等着我呢。”
白大褂的人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个药盒:“那您按时吃药,这是新换的方子,比之前的管用。要是咳得厉害了,马上给社区医院打电话。”他又叮嘱了几句,才转身走了。
老李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我赶紧跑过去,用头蹭他的胸口,想让他顺顺气。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手心里全是冷汗:“阿黄……我没事。”
他坐了很久才站起来,每走一步都要扶着墙,像棵被风吹得快要倒的树。他把药盒放在桌上,打开看了看,里面的药片比上次的大,颜色是白的,像碎掉的月亮。
“以后……可能要麻烦你了。”他坐在藤椅上,看着我,眼睛里的光忽明忽暗,“要是我忘了吃药,你就提醒我。”
我不懂怎么提醒,只能用头拱了拱药盒。他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喘:“好,就这样提醒。”
那天下午,他没出门,坐在藤椅上看窗外的老槐树。树叶开始黄了,一片一片往下落,像蝴蝶在飞。他时不时咳嗽两声,咳完就拿起水杯喝口水,眼神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东西。
我趴在他脚边,把尾巴搭在他的布鞋上。布鞋上的泥已经干了,变成了浅褐色,鞋头的磨损处露出里面的布,像他下巴上没剃干净的胡茬。
“你说这叶子,落下来疼不疼?”他突然问,声音很轻,“长了一夏天,就这么掉了,怪可惜的。”
我抬起头,看见一片叶子打着旋儿飘下来,落在窗台上。我跑过去,把叶子叼到他面前,放在他手心里。叶子是黄的,边缘卷着,叶脉像老人手上的青筋。
他用手指捏着叶子,轻轻捻了捻,叶子碎了,变成几片小渣。“就像人一样,老了,就脆了。”他把碎叶子撒在地上,“一阵风就能吹跑。”
我用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想把那些碎渣舔掉。他反手握住我的嘴,掌心的温度透过皮毛传进来,暖暖的:“别舔,脏。”
晚饭他还是没吃多少,我把碗里的粥舔干净,他看着我笑:“还是你好,不挑食。”他从抽屉里拿出个小铁盒,里面装着几块饼干,是上次邻居张奶奶送来的。他掰了半块给我,自己吃了半块,饼干有点潮了,味道淡淡的。
夜里他又咳醒了,这次咳得比往常都凶,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从床上爬起来,扶着墙往桌边挪,想去拿水杯,却没站稳,一下摔在地上。
“哐当”一声,椅子被撞翻了。我吓得跳下床,跑到他身边,用嘴叼着他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他太重了,我拽不动,只能围着他转圈,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嚎。
“没事……阿黄,没事。”他喘着气说,手撑在地上,想站起来,可试了两次都没成功。他的脸贴在冰凉的水泥地上,额头上的汗滴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我跑到门口,用爪子扒门,想叫人来帮忙,可夜里的巷子静得很,没人听见。我又跑回他身边,趴在他胸口,用身体压住他发抖的肩膀,像他以前哄我那样,轻轻舔他的脸颊。
他好像没那么抖了,呼吸慢慢匀了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尽力气,扶着我的背站起来,慢慢挪回床上。他躺下时,眼睛闭着,嘴唇发白,像累坏了的孩子。
我跳上床,蜷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很轻,像怕惊扰了谁。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药盒上,药盒的影子长长的,像条沉默的蛇。
那天之后,老李去医院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回来都拎着个鼓鼓的白塑料袋,里面的药盒堆得像小山。家里的味道变了,烟草味被药味盖过了,消毒水的味道像雾一样,飘在墙角、窗缝、藤椅的缝隙里。
他开始忘事。有时候刚把药放在桌上,转身就忘了;有时候叫我的名字,却对着空屋子喊半天;有时候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晒着晒着就睡着了,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像小孩子。
我学会了提醒他。他一坐下,我就把药盒叼到他面前;他忘了喝水,我就把水杯推到他手里;他对着空屋子发呆,我就用头蹭他的膝盖,让他摸摸我。
有天张奶奶来看他,手里拎着袋苹果。张奶奶头发全白了,背驼得厉害,走路要拄拐杖。“老李啊,你这身子骨得好好养着。”张奶奶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桌上的药盒,叹了口气,“不行就去养老院吧,有人照顾。”
“不去。”老李摇摇头,眼睛看着我,“我走了,阿黄怎么办?”
“我帮你看着它。”张奶奶说,“实在不行,送乡下亲戚家,能活泛些。”
“不行。”老李把我搂进怀里,抱得很紧,“它跟我惯了,换地方会怕的。”
张奶奶没再说什么,削了个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推到他面前:“吃点吧,补补身子。”
老李拿起一块苹果,递到我嘴边,我舔了舔,有点酸。他自己吃了一块,慢慢嚼着,眼睛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奶奶走的时候,拉着我的爪子说:“阿黄啊,多陪陪你家老李,他不容易。”我蹭了蹭她的手,她的手和老李的一样,糙糙的,暖暖的。
那天下午,老李把藤椅搬到门口,坐在上面晒太阳。我趴在他脚边,看槐树叶一片一片往下落。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照片上的女人和丫头笑得还是那么甜。
“你看,阿黄,”他把照片放在我面前,“这是我家那口子,这是丫头。丫头要是还在,该有你这么高了。”
丫头怎么了?我不懂,只觉得他说这话时,声音里有东西在碎,像被踩烂的落叶。我用头蹭了蹭照片,照片有点硬,边缘割得我鼻子有点疼。
“那年她去河里捞鱼,就再也没上来。”他的声音很平,像在说别人的事,“她妈受不了,第二年也走了……就剩我一个了。”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他总对着照片发呆,为什么他看槐树叶落下来会叹气,为什么他抱着我的时候,总像怕我跑掉。他已经丢了太多东西,不能再丢了。
我往他怀里钻了钻,把脸埋在他的胳膊弯里。他身上的药味很重,可我还是闻到了淡淡的烟草味,像藏在浓雾里的星星,一点点亮起来。
“还好有你,阿黄。”他摸着我的头,手指轻轻抖着,“还好有你陪着我。”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满地的落叶上。老槐树的影子像个巨大的手掌,轻轻盖在我们身上。我知道,不管药味多浓,不管落叶多密,只要我还趴在他脚边,只要他还能摸着我的头,这个家就还在。
就像这棵老槐树,就算叶子落光了,根还扎在土里,等着春天再发芽。
那天晚上,他把照片放进铁盒时,多放了一样东西——一片我叼给他的槐树叶,已经干了,变成了褐色,像块小小的标本。
“留着吧,”他对着铁盒说,“以后跟阿黄说,这是我们一起看过的叶子。”
我趴在地上,看着铁盒被锁进抽屉,心里暖暖的。原来我也成了他要记住的东西,像照片里的女人和丫头,像窗台上的小石子,像这片干了的槐树叶。
这就够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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