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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7章柳絮里的旧影子


槐树叶绿得发亮的时候,巷子里飘起了柳絮。像老李说的那样,白茫茫的一片,沾在墙上、窗台上,沾在我灰扑扑的毛上。我趴在藤椅下的新棉窝里,看着柳絮打着旋儿飘进来,落在铁盒上——张奶奶后来把铁盒从床底挪到了窗台上,说让它晒晒太阳。

张奶奶每天都来,早上送粥,中午带块馒头,傍晚时会坐在老李常坐的藤椅上,跟我说说话。她说社区要翻新巷子,问我愿不愿意搬到她家去住,“那边屋子大,还有院子,能让你跑着玩”。

我摇了摇尾巴,没动。这里有柳絮,有槐树叶,有藤椅上的烟草味,挪了地方,这些味道就散了。张奶奶叹了口气,没再劝,只是把我窝里的棉絮又塞了塞:“也好,守着吧,守着心里踏实。”

她开始帮我打理这个家。把老李的蓝工装洗了,晾在绳子上,风一吹,像面褪色的旗子;把藤椅断了的藤条重新绑好,用的是丫头的红布条,就是钥匙串上那个快磨没色的;她甚至学着老李的样子,在窗台上摆了盆新的仙人掌,刺尖尖的,比之前那盆精神。

“你看,这样就跟以前一样了。”她拍了拍藤椅,坐下时特意往右边挪了挪,好像老李还坐在左边似的。

我知道不一样了。老李的咳嗽声没了,夜里听不到他翻来覆去的动静,藤椅左边的位置永远空着,阳光落上去,连点影子都没有。

有天下午,张奶奶带来个小姑娘,扎着羊角辫,跟照片里的丫头有点像。小姑娘手里拿着根火腿肠,蹲在我面前:“奶奶说你叫阿黄,给你吃。”

火腿肠的香味很冲,不像老李买的肉干那样耐嚼。我没动,小姑娘把火腿肠放在地上,伸手想摸我的头,我往后缩了缩。她的手很软,像春天的柳絮,可不是老李那双糙手,没有烟草味。

“它认生。”张奶奶拉过小姑娘,“这是老李爷爷养的狗,最忠诚了。”

“老李爷爷是谁?”小姑娘歪着头问。

张奶奶指着墙上的影子——阳光穿过槐树叶,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个人影。“就是那个影子啊,以前总在这儿坐着,给阿黄扔石头玩。”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指着窗台上的铁盒:“那里面是什么?”

“是宝贝。”张奶奶摸了摸铁盒,“是老李爷爷和阿黄的宝贝。”

小姑娘走后,我叼起那根火腿肠,埋在了老槐树底下。老李以前说过,好东西要藏起来,等饿极了再吃。可我现在不饿,张奶奶每天都给我送吃的,粥是热的,馒头是软的,还有偶尔带的肉骨头,比垃圾桶里的发霉馒头香多了。

只是,没有老李递过来时的味道。

入夏后,护城河的芦苇长高了,绿油油的,风一吹,哗啦哗啦响。张奶奶说带我去看看,“老李以前总念叨,说要带你去看芦苇开花”。

我跟着她往护城河走,脚步慢悠悠的。路过巷口的水果摊,胖阿姨还在,看见我就喊:“这不是老李的狗吗?还在呢!”她从摊上拿起块西瓜,塞给张奶奶,“给它吃,甜的。”

西瓜还是红瓤黑籽,跟那年夏夜里的一样。张奶奶把瓜瓤挖出来,放在我面前,我舔了两口,甜得发腻,可心里空落落的。以前老李总把最中间的那块给我,自己啃边角,现在没人跟我分了。

护城河岸边的人很多,有钓鱼的,有放风筝的,还有小孩在水里踩水。芦苇丛里有蜻蜓飞,蓝的、红的,停在苇叶上,一吓就飞走了。张奶奶坐在草地上,看着我说:“你看,多好看,老李没骗你吧?”

我抬起头,看见芦苇荡尽头的水面上,飘着个白色的塑料袋,像片大柳絮。恍惚间,好像看见老李蹲在水边,手里拿着颗小石子,笑着喊我:“阿黄,过来捡。”

我猛地冲过去,踩着水往那边跑,爪子溅起的水花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可跑近了才发现,只有空荡荡的水面,只有风吹芦苇的声音,没有那双沾着泥的布鞋,没有那声沙哑的“阿黄”。

张奶奶在后面喊我,声音带着急:“慢点跑,别摔着!”

我停下来,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影子,灰扑扑的,瘦得像根芦苇。张奶奶走过来,用毛巾擦我的爪子:“想老李了?”

我低下头,蹭了蹭她的裤腿。她的裤腿上有肥皂味,不像老李的工装,有铁锈和烟草味,可暖暖的,像春天的阳光。

“他要是看见你这样,该心疼了。”张奶奶叹了口气,“他总说,阿黄是条好狗,比人都实在。”

回去的路上,路过槐树下,几个老头还在下棋,棋盘还是画在石头上,棋子是捡来的小石子。有个戴草帽的老头看见我,愣了一下:“这不是老李的狗吗?还认得我不?”

他扔过来颗小石子,落在我面前。我没动,只是看着那颗石子,圆滚滚的,跟老李以前扔的一样。戴草帽的老头叹了口气:“老李走了,这狗也不爱动了。”

张奶奶说:“它在守着家呢。”

“守着啥呀,人都没了。”另一个老头说,“房子早晚要拆。”

张奶奶没接话,牵着我往家走。我回头看了看那颗小石子,它躺在槐树下,被阳光晒得发烫,像颗被遗忘的星星。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老李带我在护城河捡石头,他扔得很远,我跑得飞快,叼着石子回来时,他总在原地等,白头发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我们坐在芦苇丛里,分吃一块西瓜,他啃边角,我吃中间,甜汁滴在爪子上,黏糊糊的。

醒来时,棉窝里湿了一片,不知道是口水还是眼泪。窗外的月光很亮,照在铁盒上,里面的小石子闪着光,像梦里老李的眼睛。

秋天来得很快,槐树叶开始黄了,一片一片往下落,比去年落得更急。张奶奶帮我扫落叶,堆在门口,说烧火时能引着。我叼了片最完整的叶子,放进铁盒里,和去年那片干了的放在一起。

“又攒叶子呢?”张奶奶笑着说,“老李要是知道,肯定夸你。”

我摇了摇尾巴,趴在藤椅下,看着张奶奶把落叶堆成小山。风一吹,叶子又散开,飘进屋里,落在我身上,像老李以前摸我的手,轻轻的,软软的。

有天早上,张奶奶没来送粥。我趴在门口等,太阳爬到窗户中间,巷子里的脚步声来了又去,就是没有她的。我有点慌,跑到她家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咳嗽声,跟老李以前的咳嗽声很像,只是更轻些。

我扒着门缝往里看,张奶奶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额头上搭着块毛巾。有个穿白大褂的人在说话,声音很轻,听不清说什么。

我蹲在门口,守着。直到中午,白大褂的人走了,张奶奶的儿子出来,看见我,愣了一下:“是阿黄啊,进来吧。”

他给我倒了碗粥,放在地上。我没吃,只是看着张奶奶的房门,门紧闭着,像老李走那天一样。张奶奶的儿子叹了口气:“我妈老了,身体不中用了,以后可能顾不上你了。”

我没动,就那么守在门口。傍晚时,张奶奶的房门开了,她扶着墙走出来,看见我,笑了笑,笑得很虚弱:“你这狗……跟老李一样,认死理。”

她让儿子把粥端给我,看着我吃完,才说:“以后我让儿子每天给你送吃的,啊?别乱跑。”

我蹭了蹭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像冬天的铁门。

从那以后,张奶奶不常来了,换成她儿子,一个话不多的男人,每次来都放下吃的就走,从不坐藤椅,也不看铁盒。巷子里开始有人搬东西,墙壁被写上大大的“拆”字,红得刺眼。

有天,张奶奶的儿子带来个笼子,说:“阿黄,跟我走吧,这房子要拆了。”

我往后退,躲到藤椅下。他伸手来抓我,我龇牙低吼,爪子把棉窝抓得乱七八糟。他叹了口气,没再勉强,只是把笼子留下了:“想通了就进去,我明天再来。”

笼子放在门口,铁栏杆冷冰冰的,像医院的病床。我看着它,突然想起老李被抬走那天,盖在他身上的白布,也是这么白,这么冷。

夜里,我趴在藤椅下,听着巷子里传来拆墙的声音,“哐当哐当”的,像打雷。铁盒里的槐树叶被震得响,小石子滚来滚去,像在哭。

我叼起铁盒,跑到老槐树下,把它埋在树根深处,上面盖了层厚厚的落叶。这是老李的宝贝,不能被拆房子的人拿走。

回到屋里时,月光从窗洞照进来,地上的影子歪歪扭扭的,像被撕碎的纸。我跳上藤椅,趴在老李常坐的位置,那里还有淡淡的烟草味,混着张奶奶带来的肥皂香。

外面的拆墙声停了,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穿过空房子的声音,呜呜的,像很多人在哭。

我知道,这里也快没了。没有藤椅,没有棉窝,没有飘进来的柳絮和落叶。

可我还是不想走。

天快亮时,我好像又听见了老李的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阿黄,过来。”

我跳下床,跑到门口,看见巷口的晨光里,站着个穿蓝工装的老头,背有点驼,手里拿着颗小石子,正对着我笑。他的白头发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盐。

“老李!”我想喊,可喉咙里只发出呜呜的声。我冲过去,想扑进他怀里,可跑着跑着,他的影子越来越淡,像被晨光融化了,最后只剩下颗小石子,落在地上,圆滚滚的,像颗太阳。

我叼起小石子,跑回屋里,把它放在藤椅上。阳光爬上来,照在石子上,也照在我的身上,暖暖的,像老李的手。

张奶奶的儿子来了,看见我没进笼子,只是趴在藤椅上,叹了口气:“算了,不逼你了。”他放下粥,又看了看墙上的“拆”字,“这房子,后天就拆了。”

我没动,只是把那颗小石子往怀里挪了挪。

后天,拆就拆吧。

反正,老李的味道在我身上,在这颗石子里,在我埋在槐树下的铁盒里。

反正,我记着他的样子,记着他咳嗽的声音,记着他给我扔石子时的笑,记着夏夜里分吃的西瓜,记着雪天里裹着我的围巾。

这些,拆房子的人拿不走。

柳絮又飘进来了,落在我鼻子上,痒痒的。我打了个喷嚏,恍惚间,好像看见老李坐在藤椅左边,正对着我笑,白头发上沾着片柳絮,像朵小小的花。

“阿黄,”他好像在说,“过来捡石头。”

我摇了摇尾巴,叼起那颗小石子,慢慢走过去,把它放在藤椅左边的空位上。

阳光正好落在那里,暖洋洋的,像他还在。

像他,从来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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