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0章时光里的糖
开春的风带着点甜,吹得老槐树的嫩芽簌簌地晃,像挂了满树的小绿星星。我趴在树根的窝里,看着阳光透过新叶的缝隙,在铁盒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张奶奶的儿子每周都会来,有时带块肉骨头,有时带来把新的扫帚,帮我扫净树下的落叶——现在的落叶是去年冬天的,干得发脆,一碰就碎成渣。
“阿黄,该换棉垫了。”他蹲下来,把窝里旧得发硬的棉垫抽出来,换上块新的,里面塞着蓬松的新棉花,带着股阳光晒过的味道。他的动作比以前熟练多了,手指上还留着上次给蓝工装缝补时被针扎出的小疤,像颗没长好的痣。
我往旁边挪了挪,让他把新棉垫铺得更平整些。他看着我,突然笑了:“我妈以前总说,你比我懂事,知道谁真心对你好。”
我舔了舔他的手,他的手不像老李那样糙,也不像张奶奶那样软,带着点机油味——他在汽修厂上班,身上总沾着这味道,可不讨厌,像老李身上的铁锈味,都是靠力气吃饭的味道。
他从包里掏出个小铁盒,不是老李那个锈迹斑斑的,是崭新的,亮得能照见人影。“这是我爸让我给你的。”他打开铁盒,里面是满满一盒肉干,和老李以前买的一模一样,硬邦邦的,透着油香,“我爸说,你爱吃这个,他托人从老供销社买的,还是以前的牌子。”
我叼起一块肉干,没立刻吃,埋在了树根最深处。那里已经埋了不少东西:张奶奶给的水果糖纸,戴草帽老头留下的橘子糖,年轻人落下的半块饼干,都是带着甜味的东西,像把时光里的甜都藏了起来。
他看着我埋肉干,没说话,只是把新铁盒放在老李的铁盒旁边:“我爸说,这个盒子给你装新宝贝,老盒子装旧的,别混了。”
老李的铁盒确实快满了。除了照片、小石子、槐树叶,我还往里添了不少东西:张奶奶缝补蓝工装时用的红线头,她儿子掉在树下的纽扣,甚至有次社区来修路灯,我捡了块掉下来的碎玻璃,阳光照在上面,能映出老槐树的影子,像面小小的镜子。
“我爸下个月来。”他收拾东西时说,“他退休了,说要过来住阵子,跟你作伴。”
我摇了摇尾巴。那个在录音机里声音像老李的人,终于要来了。
年轻人走后,我趴在新棉垫上,看着两个铁盒并排躺在树下,像两个挨在一起的梦。老的那个沉,装着过去的日子;新的那个轻,盛着没说完的话。风从树桠间钻过,带着护城河的水汽,把肉干的香味吹得很远,像在给远处的人引路。
接下来的日子,我总在傍晚时往巷口望。张奶奶的儿子说他爸坐火车来,火车“哐当哐当”的,像拆房子时的机器,只是声音更远,更温柔。有天傍晚,我看见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背着个帆布包,站在巷口的老地方——就是老李当年捡我的那个垃圾桶旁,东张西望的,像在找什么。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袖口磨出了毛边,和老李的蓝工装有点像。我站起来,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呜呜”声,他猛地转过头,看见我,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被点燃的煤炉。
“阿黄?”他试探着喊,声音和录音机里一样,只是更沙哑些,带着点旅途的疲惫。
我冲过去,围着他转圈,尾巴摇得像要掉下来。他蹲下来,张开胳膊,我扑进他怀里,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烟草味,不是老李那种呛人的旱烟味,是纸烟的醇味,混着火车的煤烟味,像把两个时代的味道揉在了一起。
“真的是你,阿黄。”他抱着我,手有点抖,一遍遍地摸我的头,“我爸没骗我,你真的在守着。”
他就是那个年轻人的爸爸,老李抱养的儿子,***。他比照片里的老李矮些,背也没那么驼,可眼睛很像,看人时带着股温和的劲儿,像老槐树的影子,不刺眼,却让人踏实。
他在树下坐了很久,打开老李的铁盒,一张一张看那些照片。看到丫头堆雪人的那张,他用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老李的脸:“爸,我来看你了。”
他给我讲了很多老李没说过的事。说老李当年把他从孤儿院接回来时,他才五岁,怯生生地躲在老李身后,是丫头把手里的糖塞给他,说“以后你就是我弟弟了”;说那个梳麻花辫的女人总给他们做布鞋,他的鞋上绣着星星,丫头的绣着小花;说丫头走后,那个女人一病不起,弥留之际拉着老李的手说“别让孩子忘了家”。
“我爸总说,他对不起我妈,对不起丫头,”***的声音有点哑,“可他从没对不起我,把能给的都给了,包括这棵树,这个家。”
他从帆布包里拿出个相框,放在老李的铁盒旁边。相框里是年轻时的他和老李,老李穿着蓝工装,抱着个篮球,他站在旁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这是我考上大学那年拍的,我爸高兴得一宿没睡,说咱李家也出了文化人。”
那天傍晚,他没走,就在老槐树下搭了个简易的帐篷,说要陪我守着。他带来的帆布包里有个小煤炉,和老李那个一样,只是更小巧些。他生起炉子,火苗“呼呼”地舔着煤块,映得他的脸暖暖的。
“爸以前总在炉上烤馒头,”他往炉边放了个馒头,“说这样吃着香,你还记得不?”
我当然记得。老李烤的馒头边缘焦焦的,咬起来脆生生的,他总把最焦的那块给我,说“阿黄爱吃脆的”。
馒头烤好时,香味飘满了整个巷子。他掰了半块给我,自己拿着另一半,慢慢嚼着,煤炉的青烟在我们之间缭绕,像条温柔的带子,把现在和过去系在了一起。
夜里,他把帐篷让给我,自己裹着件军大衣坐在炉边,像老李当年守着煤炉那样。我趴在帐篷里,听着他轻轻哼歌,是首很老的歌,调子像槐树叶在风里晃,“……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老李以前也哼过这首歌,在他看照片的时候,哼得很轻,像怕惊扰了谁。
接下来的日子,***把废墟旁的空地收拾了出来。他捡来别人不要的旧木板,搭了个小小的棚子,把老李的藤椅修好了放在里面,那条灰色的围巾还搭在椅背上,像在等谁来坐。他甚至在棚子旁边种了点青菜,说“跟我爸学的,自己种的吃着放心”。
他每天都给我讲老李的故事,从早讲到晚,像在把几十年的话都补回来。说老李冬天总把他的棉裤放在被窝里焐热,说老李夏天背着他去护城河游泳,说老李送他上大学时,在火车站偷偷抹眼泪,却嘴硬说“风迷了眼”。
“我爸总说,他这辈子没啥本事,就守着两个孩子,”***给青菜浇水时说,“后来丫头走了,我去外地读书,就剩他一个人,肯定孤单坏了。”
我蹭了蹭他的裤腿。不孤单的,后来有我呢。
他好像看懂了我的意思,笑了笑:“是,后来有你,阿黄,你比我强,陪了他最后这些年。”
有天,他从城里买回个相机,说要给我和老槐树拍照。“我爸以前总说,想拍张全家福,可那时候穷,没条件,”他把相机架在棚子上,“现在补上,你代表我爸,我代表我妈和丫头,咱也算张全家福。”
他站在我旁边,搂着老槐树的树干,镜头对着我们时,他突然说:“爸,笑一个。”
快门“咔嚓”一声响,把阳光、树影、他的笑和我的尾巴,都定格在了一起。
夏天来的时候,***种的青菜长得绿油油的,像片小小的菜园。他说要教我认菜,“这是菠菜,我妈以前最爱凉拌;这是小葱,我爸总说就饼吃香”。他摘了根小葱,在我鼻子前晃了晃,葱味呛得我打了个喷嚏,他笑得像个孩子。
护城河的芦苇开花了,白茫茫的一片,像老李说的那样。他带我去看,坐在芦苇丛边,给我讲他小时候的事。“我爸以前总带我们来这儿摸鱼,丫头胆小,总怕掉水里,死死攥着我爸的衣角,”他望着水面,“那时候的水真清啊,能看见鱼在水里游。”
水面上漂着片柳叶,像只小小的船。我想起老李说过,丫头总把柳叶当小船,说要坐着它去很远的地方。
“阿黄,你说我爸现在是不是和我妈、丫头在一块儿?”他突然问,声音很轻,“也在看这芦苇,也在笑?”
我跳进水里,叼起那片柳叶,放在他手心里。柳叶上的水珠滴在他手背上,像颗小小的泪。
秋天落叶时,***开始整理老李的东西。他把蓝工装洗干净,熨烫平整,放在棚子的木板上,说“这是我爸的念想,得好好收着”;他把铁盒里的小石子倒出来,一颗一颗擦干净,说“这些是阿黄的宝贝,一颗都不能丢”;他甚至把我埋在树下的肉干挖出来,虽然已经硬得像石头,他还是小心地收进新铁盒,说“这是时光的味道”。
有天社区的人来,说要在老槐树下建个小广场,给街坊邻居歇脚。“这树得围起来,做个保护栏,”工人比划着,“再修个石凳,就像公园里那样。”
***没反对,只是说:“石凳做得像我爸那个藤椅行吗?他坐惯了。”
工人愣了愣,点了点头。
石凳做好那天,***特意买了挂鞭炮,噼里啪啦响了半天,像在告诉老李“家里添新东西了”。石凳是青灰色的,做得和藤椅一模一样,连断过的藤条都用石头刻了出来,只是更结实,不怕风吹雨淋。
他把老李的铁盒放在石凳上,铁盒周围摆了圈小石子,像个小小的祭坛。“爸,以后就坐这儿晒太阳,”他摸着石凳,“比藤椅舒服,不硌得慌。”
我跳上石凳,趴在铁盒旁边,石凳暖暖的,像老李的体温。广场上有孩子在跑,笑声像银铃,有老人在下棋,棋盘就画在新铺的石板上,像当年槐树下那样。
***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切,突然说:“阿黄,你看,家还在。”
是啊,家还在。老槐树还在,石凳还在,铁盒里的宝贝还在,我还在。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时,***要走了。他儿子来接他,说孙子该上幼儿园了,得回去帮忙带。“我还会来的,”他蹲下来,抱着我,“开春就来,给你带新的肉干,给青菜浇水。”
我舔了舔他的脸,尝到点咸涩的味道,像老李看照片时的泪,像张奶奶的泪,也像他现在的泪。
他走的时候,把那个新铁盒留给了我,里面装满了肉干,还有那张我们和老槐树的合影。他儿子把帐篷、煤炉、相机都收进了车里,说“等开春再来搭”。
车开远的时候,***从车窗里探出头,朝我挥手,像老李当年去菜市场时那样,说“阿黄,等着我”。
雪落在石凳上,落在铁盒上,落在我的毛上,软软的,不冷。广场上的石凳空着,像在等谁来坐,可我知道,它不会空太久。
我趴在石凳上,把脸埋进老李的铁盒里,里面的槐树叶还带着淡淡的香,小石子还带着阳光的暖,照片上的丫头还在笑,老李的白头发还在发亮。
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呜——”的一声,像在喊谁的名字。我抬起头,看见雪地里有串新的脚印,从巷口一直延伸到石凳旁,像条回家的路。
时光像条河,载着那些日子慢慢流,可只要有人记得,有树守着,有家等着,那些日子就永远不会走远。就像埋在树下的糖,就算过了很久,挖出来,还是甜的。
我闭上眼睛,听着雪落的声音,听着远处的火车声,听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很稳,像老槐树的根,扎在土里,扎在这片被爱着的地方。
等开春了,等***回来,等青菜又绿了,我还要给他讲老李的故事,讲张奶奶的故事,讲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甜。
因为,这是我的家,是我们的家。
永远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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