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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1章年轮里的回声


开春的第一缕风裹着护城河的水汽,漫过新铺的石板路,吹到老槐树下时,带起几片去年的枯叶。我趴在石凳上,看着***留下的新铁盒——里面的肉干少了两块,是被路过的流浪猫叼走的,我没追,反正他说开春会再带新的来。

石凳边缘的冰碴正在融化,顺着“藤条”纹路往下淌,像谁在悄悄流泪。广场上的孩子们穿着薄棉袄,围着老槐树转圈,嘴里喊着“老狼老狼几点了”,声音脆得像刚剥壳的春蒜。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跑得太急,摔在我面前,手里的糖葫芦滚到石凳下,糖衣裂开,露出里面通红的山楂。

她没哭,爬起来拍了拍裤子,指着我对同伴喊:“这狗不动哎,像个石头!”

我确实像块石头。整个冬天都趴在这儿,毛上结过冰,爪子冻得发僵,可石凳的温度透过皮毛渗进来,像老李当年揣在怀里的热水袋,总留着点余温。孩子们的笑声撞在树干上,弹回来时带着嗡嗡的响,像老槐树在跟我说话。

傍晚时,张奶奶的儿子来了。他穿了件新夹克,袖口没磨出毛边,手里拎着个保温桶,掀开时冒出白气,是排骨粥的香味。“我爸让我给你带的,”他把粥倒在我专属的搪瓷碗里——这碗是老李留下的,边缘磕掉了一块,“他说你冬天没好好吃东西,得补补。”

粥里的排骨炖得很烂,一抿就化在嘴里。我吃了两口,把碗往石凳边推了推,那里蹲着只三花猫,瘦得能看见肋骨,正怯生生地望着我。张奶奶的儿子笑了:“你还懂的分食了?我妈以前总说,阿黄心善,跟我李爷爷一样。”

三花猫犹豫了半天,叼起块排骨跑到树后,吃得呼噜呼噜响。我想起刚被老李捡回去时,他也是这么把馒头掰给我,自己啃硬邦邦的窝头。原来有些东西不用教,像树会结果,河会向东流,刻在骨头里。

他蹲下来,用手指抠掉我毛上的草籽:“我爸下礼拜到,火车票都买好了。他特意叮嘱,让我把棚子修修,说春天风大。”

棚子是去年***搭的,木板被雪压弯了两根,帆布罩子破了个洞,露出里面老李的蓝工装——***临走时把它挂在棚顶的横木上,说“让我爸晒晒春天的太阳”。

张奶奶的儿子带来了新的帆布,绿色的,像老槐树刚发芽的叶子。他爬上梯子时,夹克下摆扫过我的头,带着股洗衣粉味,混着他身上的机油味,像把两个季节揉在了一起。“你看这破洞,”他指着帆布上的裂口,“跟我李爷爷工装袖口的磨痕一模一样,都是岁月弄的。”

我跳上梯子,用嘴帮他拽着帆布边角。他的手指被钉子划破了,血珠滴在帆布上,像朵小小的红梅花。“没事,”他往裤子上蹭了蹭,“我爸说,当年他跟李爷爷修煤炉,手被烫出泡,李爷爷也是这么往身上一蹭,说‘男人的血金贵,别浪费’。”

修完棚子时,天已经擦黑。广场上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落在老槐树上,把影子投在石凳上,像幅歪歪扭扭的画。张奶奶的儿子收拾工具时,突然说:“我爸昨晚打电话,说梦见我李爷爷了,就在这树下,手里拿着颗小石子,说要教他堆雪人。”

我抬起头,看见树杈间挂着轮月牙,细得像丫头当年扎头发的红头绳。去年冬天雪最大的时候,我确实在梦里见过老李,他站在雪地里,背不驼了,头发也黑了,正笑着朝我扔石子,石子落在雪地上,没声音,只留下个小小的坑。

“我爸说,他小时候总嫌李爷爷土,不会像别的家长那样给孩子买玩具,”张奶奶的儿子往保温桶里装空碗,“现在才明白,李爷爷把能给的都给了,像这棵树,看着不咋地,根却扎得深。”

他走的时候,把三花猫抱进了棚子,给它铺了块旧毛衣。“天冷,别冻着。”他摸着我的头,“我爸来了让他给你带新棉垫,这旧的该晒了。”

夜里起了风,吹得新帆布哗啦响。三花猫缩在毛衣里,呼噜声像台小马达。我趴在石凳上,听着老槐树的枝干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老李咳嗽时的动静。铁盒里的照片被风吹得轻轻动,是丫头堆雪人的那张,月光落在照片上,雪人脖子上的灰围巾好像在飘。

不知过了多久,树后传来窸窣声。我抬起头,看见个穿军大衣的老头,正举着手机对着石凳拍照,屏幕光映得他头发雪白雪白的。是***。

他比冬天时瘦了点,军大衣领口别着枚红星徽章,和老李蓝工装上别过的一模一样。我冲过去时,他手里的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裂了道缝,像条结冰的河。

“阿黄!”他蹲下来抱住我,胡茬扎得我脸颊发痒,“我没告诉你提前来,想给你个惊喜。”

他身上有股火车的煤烟味,混着淡淡的中药味。我舔他手腕时,触到块纱布,缠着白色的胶带。“没事,”他把我的头按在怀里,“路上摔了一跤,不碍事。”

他在石凳上坐了整夜。把老李的铁盒打开,借着月光一张张看照片,看到他自己穿校服那张时,突然笑出声:“那时候多傻,嫌这中山装老气,非让我爸给我买喇叭裤。”

天快亮时,他从帆布包掏出个布偶,是用蓝布缝的小狗,眼睛是用黑纽扣钉的,尾巴上还缀着段灰毛线——像极了我。“我家小孙子缝的,”他把布偶放进铁盒,“说让它替我陪着你李爷爷。”

晨光爬上树冠时,***开始给青菜地翻土。他带来的锄头是老式的,木柄被磨得发亮,据说是老李当年用过的。“我爸总说,种地得顺着根走,不然苗长不旺,”他把土块敲碎,“做人也一样,忘了根就站不稳。”

翻到树根深处时,锄头碰到个硬东西,“当”的一声。他扒开土,露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罐,打开时里面飘出股霉味,是半包烟和个打火机——烟盒上印着“大生产”,是老李当年常抽的牌子,打火机的砂轮早就锈死了。

“这老头,”***把烟盒抚平,放进新铁盒,“总爱藏这些破烂,跟我妈说戒烟,转头就躲树后抽。”

他的手指抚过烟盒上的工农图案,突然停下来,指腹在某个地方反复摩挲。我凑过去看,那里有个很小的牙印,像小狗啃过的——是我干的,有次老李把烟盒放石凳上,我以为是吃的,上去啃了一口,被他笑着拍了脑袋。

“你这狗,”***的声音有点抖,“连这都记得。”

广场上的人渐渐多了。有晨练的老太太打太极,招式慢悠悠的,裙摆扫过石板路,像槐树叶在飘;有卖豆浆的推着三轮车经过,铃铛“叮铃”响,惊飞了树桠上的麻雀。***把蓝工装从棚顶取下来,抖了抖上面的灰尘,穿在自己身上。

工装有点短,袖口刚到他手腕,可他扣扣子时的样子,像极了照片里的老李——拇指先扣最下面那颗,再往上顺,动作慢得像在数年轮。穿好后,他往石凳上坐,特意把屁股往左边挪了挪,好像老李还坐在右边。

有个遛鸟的老头经过,指着他笑:“老李,你这工装穿了多少年?还没扔啊!”

***愣了愣,随即笑了:“我爸的,舍不得扔。”

老头凑近了看,才发现不是老李,咂咂嘴:“像,真像。尤其是这坐相,跟你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日头爬到树顶时,***从包里掏出个半导体,拧开开关,里面传出咿咿呀呀的评剧,是《花为媒》里的调子。他跟着哼,唱到“报花名”那段时,突然停下来,指着树影对我喊:“阿黄你看,我妈当年就爱唱这个,一边择菜一边哼,丫头跟着学,跑调跑得没边儿。”

我趴在他脚边,听着评剧声漫过广场,漫过护城河,漫过那些正在抽芽的柳枝。半导体的电流声滋滋响,像老槐树的根须在土里伸展,把过去和现在缠在了一起。

傍晚收衣服时,***发现蓝工装的口袋里多了样东西——是颗用红绳系着的山楂核,被磨得光溜溜的,是早上那个摔跟头的小姑娘塞进来的,她说“给老狗当玩具”。

他把山楂核放进铁盒,和丫头的小鞋子放在一起。“你看,”他摸着我的头,“日子就是这样,旧的没走,新的又来了,像树的年轮,一圈圈长下去。”

夜色漫上来时,半导体还在唱。***往石凳上垫了块棉垫,是新做的,里面塞着今年的新棉花。他靠着树干打盹,军大衣盖在我们身上,评剧的调子混着他的呼噜声,像首没唱完的老歌。

我抬起头,看见铁盒里的照片在月光下泛着白。老李的笑,丫头的羊角辫,***年轻时的虎牙,还有那个山楂核,都在里面安安稳稳地待着。

老槐树的枝干在风中轻轻摇晃,把影子投在石凳上,像双看不见的手,正慢慢抚平时光的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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