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6章推手器上的晨光
开春的雪水还没褪尽,健身区的太极推手器就先醒了。铁架上的薄冰化成水珠子往下滴,***拎着桶砂纸,蹲在器械旁打磨锈迹,砂纸摩擦金属的“沙沙”声,混着远处护城河融冰的脆响,像支不成调的晨曲。
“阿黄,过来试试。”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铁锈灰,指了指那对可以旋转的圆盘,“当年你跟老李抢这玩意儿,把他胳膊都挠出红印子了,忘啦?”
我凑过去,前爪搭在冰凉的圆盘上,轻轻一推,圆盘“吱呀”转了半圈,带着冰碴子甩了我一脸。***笑得直不起腰,从棚子拎来桶温水,往推手器的轴承里倒了些:“锈住了,得润润。”
水顺着铁架往下淌,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老槐树抽芽的影子。他蹲在旁边抽烟,看着我一遍遍推转圆盘,烟灰落在雪水里,洇出小小的灰圈。“我爸以前总说,这推手器看着慢,实则较劲呢,”他弹了弹烟灰,“就像过日子,看着平平静静,暗地里得有股子韧劲儿,不然撑不住。”
正说着,胖阿姨的儿子领着两个工人来了,扛着卷尺在健身区转悠。“李叔,这老器械该换了,社区批了新设备,这推手器得拆。”男人举着图纸,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络,“换成液压的,安全,还时髦。”
***没抬头,用砂纸继续打磨圆盘边缘:“不用换,还能用。”
“叔,您这就固执了,”男人蹲下来,指着锈迹斑斑的轴承,“这都快锈死了,万一伤着人咋办?新的推手器带计数器,能测运动量,孩子们喜欢。”
圆盘被我推得越来越顺,“吱呀”声渐轻,转得也匀了。***摸了摸推手器的铁架,上面还留着老李当年磨出的光滑凹槽:“你爸没教过你?老物件有老物件的脾气,你顺着它,它就给你使劲。”他突然发力,双手按住圆盘,与我来了场“对推”,“瞧见没?这劲儿得卸,不能硬顶,跟太极一个理儿。”
我猛地撤力,他收不住,踉跄着后退半步,差点坐在雪地里。“你这狗东西,跟当年一样贼!”他笑骂着,从兜里掏出个红布包,打开是半包黄油,往轴承里抹了些,“当年老李就输在这‘卸力’上,跟你较劲,结果被圆盘带着转了三圈,脑袋磕在铁架上,起了个大包。”
胖阿姨的儿子显然没兴趣听旧事,招呼工人开始拆器械。***突然站起来,挡住推手器:“这玩意儿得留下。”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倔劲,“要换别的换去,这推手器是老李当年跟社区申请,带着孩子们捡废品换来的,钢材都是他一点点敲平的。”
男人愣了愣,看了眼手表:“叔,您别为难我,工期赶着呢。”
“为难?”***指了指圆盘上的凹槽,“这每道印子都是故事,拆了,故事就断了。”他从铁盒里翻出张泛黄的照片,是老李和丫头在推手器旁的合影,丫头骑在老李脖子上,手里举着刚摘的槐花,“你看看,这是二十年前拍的,那时候丫头才这么高。”
照片上的老李比现在挺拔,丫头扎着羊角辫,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男人盯着照片看了半天,突然挠了挠头:“行吧叔,这推手器留下。但我得给它刷层新漆,银灰色的,好看。”
“不用,”***摆摆手,“就这铁锈色挺好,太阳一晒,暖烘烘的。”他弯腰捡起块雪,擦了擦圆盘上的凹槽,“你看这光,多亮,比新漆实在。”
工人走后,他坐在推手器旁,摸出那瓶没喝完的二锅头,倒了点在手心,往轴承里搓。“当年老李为了弄这器械,跟收废品的抢过铁皮,跟城管解释过八回,”他眯着眼笑,“丫头总在旁边喊‘爸爸加油’,比他还急。”
我推着圆盘转得飞快,铁架的“吱呀”声变成了轻快的“嗡嗡”响,像在应和他的话。阳光穿过槐树枝,在推手器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把那些旧凹槽照得像串藏满了光的珠子。
“阿黄你看,”***突然按住我的爪子,让圆盘慢慢转,“这每一圈,都裹着点当年的光呢。”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小胖带着伙伴来玩新安装的秋千。***把黄油包好放回铁盒,拍了拍推手器:“走,给胖阿姨送几根新摘的黄瓜去,她昨天说想吃脆的。”
圆盘还在慢慢转,带着未干的雪水和黄油的香气,转着转着,把晨光都卷了进来,像个永远不会停的、藏着故事的年轮。
送完黄瓜回来时,胖阿姨正站在太极推手器旁,手里捏着块抹布,小心翼翼地擦着圆盘上的锈迹。她的花布衫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落满阳光的风筝,看见我们来,直起腰笑:“建国说这玩意儿有故事,我得给它拾掇拾掇,别让灰蒙了。”
***把剩下的黄油递过去:“轴承里抹点这个,转着顺。”
胖阿姨接过去,指尖沾了点黄油,往轴承里抹时,动作轻得像在给婴儿喂奶:“我家那口子以前也爱摆弄这些,说铁玩意儿通人性,你对它好,它就给你长脸。”她突然指着圆盘边缘的小豁口,“这是不是丫头磕的?那年她骑三轮车撞在这儿,哭着说‘铁架子欺负我’,老李还对着推手器骂了句‘没眼力见’。”
***蹲下来,用手指抠了抠那个豁口,铁锈簌簌往下掉:“可不是嘛。后来他用锉刀磨了三天,把豁口磨得圆圆的,说‘这样就不会再刮着我闺女了’。”
我趴在推手器旁,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阳光爬上铁架,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两张重叠的旧照片。胖阿姨的抹布擦过圆盘上老李磨出的凹槽,黄油混着铁锈在光线下泛着微光,像流淌的时光。
下午,社区的孩子们放学回来,呼啦一下围了过来。小胖第一个扑到新秋千上,荡得老高,凉鞋蹭着地面的石子,发出“哗啦”响。有个戴眼镜的小姑娘没去抢秋千,蹲在推手器旁,指着圆盘上的划痕问:“李爷爷,这上面的道道是啥?”
***往她手里塞了颗山楂糖——是去年埋在树下的,糖化了又硬,带着股土腥味:“是故事。”他转动圆盘,让阳光顺着划痕流动,“你看这道深的,是丫头学骑车时撞的;这道弯的,是你王爷爷下棋输了,气的用拐杖敲的;这道浅的……”他顿了顿,摸了摸我的头,“是阿黄跟老李抢着玩,爪子挠的。”
小姑娘的眼睛亮起来,把糖纸叠成小船,放在推手器的铁架上:“那我能给它添个新故事吗?”她从兜里掏出支彩笔,在圆盘背面画了朵歪歪扭扭的花,“这是送给它的,像槐花开的那样。”
***没拦着,只是从棚子拿来块透明胶带,把糖纸船粘在铁架上:“这样风就吹不走了。”
孩子们渐渐散去,胖阿姨的儿子又来转悠,手里拿着卷红色的漆。“李叔,我想通了,不刷银灰了,刷红的,跟老槐树的花一个色。”他蹲下来,用砂纸把小姑娘画的花周围打磨干净,“我妈说,老物件得带点活气,红漆显精神。”
***看着他往漆桶里加水,突然说:“加勺蜂蜜进去,漆不容易裂。”
“加蜂蜜?”男人愣了。
“我爸教的,”***往棚子走,“当年他给废品站的铁门刷漆,就往漆里兑蜂蜜水,说‘铁也爱吃甜的,喂饱了就不闹脾气’。”
红漆刷上去时,夕阳正往护城河的方向沉。胖阿姨的儿子刷得很仔细,连铁架的缝隙都没落下,红色在余晖里泛着暖光,像凝固的晚霞。***蹲在旁边,用手指蘸着剩下的漆,在推手器的底座上写了两个字:“守着”。
字迹歪歪扭扭的,像刚学写字的孩子,可笔锋里带着股劲,像老槐树的根往土里扎。
天黑前,三花猫叼着只老鼠跑过来,把猎物放在推手器下,对着***“喵”了一声。***笑着把老鼠埋进黄瓜架下:“谢你啊,给咱的‘老伙计’加餐了。”他往猫窝里添了把新棉絮,是胖阿姨给的旧棉袄拆的,“夜里凉,别冻着小猫崽。”
猫崽们已经会走路了,摇摇晃晃地爬到推手器旁,用爪子扒拉转动的圆盘,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像在敲小铃铛。***坐在石凳上,掏出半导体,里面又在唱《花为媒》,他跟着哼,唱到“春季里风吹万物生”时,声音突然高了些,惊飞了树桠上的夜鹭。
我趴在他脚边,听着推手器的“吱呀”声、半导体的评剧声、小猫的打闹声,还有远处火车的鸣笛声,像很多声音拧成的绳,把这个傍晚系得稳稳的。
半夜起了风,推手器的圆盘被吹得慢慢转,红色的漆在月光下泛着暗光。我起来撒尿时,看见***站在器械旁,用手轻轻推着圆盘,嘴里念念有词。凑过去听,才知道他在跟老李说话:“爸,您看这红漆,多亮堂。丫头要是在,准得说‘比糖葫芦还红’。”
圆盘转了一圈又一圈,把月光都卷了进来,像在研磨时光。***的手搭在冰凉的铁架上,掌心的温度透过漆层渗进去,像在给这老物件焐着点热乎气。
“当年您总说,这推手器像日子,得推着走,不能等着,”他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风,“现在我信了。推着推着,花就开了,推着推着,孩子就长大了,推着推着……您就回来了。”
圆盘“咔哒”响了一声,像是在回应。我蹭了蹭他的裤腿,他弯腰把我抱起来,往棚子走。红漆的味道混着他身上的烟草味,像种新的时光气息,在风里慢慢散开。
第二天一早,我被孩子们的笑声吵醒。胖阿姨的儿子带着几个工人,在推手器周围铺了圈青石板,石板上刻着些小字:“2010年,丫头撞出第一道痕;2015年,老李磨平豁口;2023年,阿黄添新爪印……”
***站在旁边,看着工人把最后一块石板嵌进去,石板上留着个小小的圆坑,他从铁盒里拿出颗小石子,正好嵌在坑里:“这是老李当年给阿黄扔的第一颗石子,得让它在这儿扎根。”
阳光爬过老槐树的枝头,落在红漆的推手器上,落在刻满字的青石板上,落在***带着笑的脸上。圆盘在微风里轻轻转,把光和影、笑和念、过去和现在,都转成了一圈圈温柔的年轮。
我知道,这推手器再也不会锈住了。因为有人给它抹黄油,有人给它刷红漆,有人在它脚下埋了故事,还有人,会永远推着它,让日子像这转动的圆盘,不停,不歇,带着所有的暖,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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