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8章月光漫过长廊时
桂花树苗抽出第三茬新叶时,青石板铺就的“记忆长廊”迎来了第一场盛大的雨。雨不是急骤的瓢泼,而是细密的、绵缠的,像无数根银线从天上垂下来,把老槐树、太极推手器、棚子和新栽的桂花树都织进一片朦胧的白里。
我趴在石凳上,看着雨水顺着“藤椅”刻痕的纹路漫延,在青石板上汇成蜿蜒的小溪,绕过刻着“丫头”名字的凹槽,绕过画着小猫的图案,最终淌向护城河的方向。***蹲在长廊尽头,正往桂花树根周围培土,铁锹插进湿泥的声音闷闷的,像老槐树在低低地咳嗽。
“阿黄,过来帮个忙。”他直起身,手里拎着块刚从河边捡来的青石板,石板边缘带着水藻的绿,“把这垫在树根下,免得雨水泡烂了根。”
我用嘴叼住石板的一角,跟着他往桂花树挪。石板很沉,压得我嘴角发麻,可凑近时闻到一股清冽的土腥气,混着桂花树叶的嫩香,像老李当年新翻的菜畦味道。他把石板铺在树根旁,用铁锹拍实边缘:“我爸总说,石头是树的脚,得给它踩稳了。”
雨幕里传来胖阿姨的喊声,她撑着把蓝布伞,怀里抱着个油纸包,伞沿的水珠顺着她的头巾往下滴,像串透明的珠子。“建国,阿黄,快躲躲!”她把油纸包往石凳上一放,打开时冒出热气,是刚烙的葱油饼,“我儿子说这雨得下三天,给你们备点干粮。”
葱油饼的香味混着雨气钻进鼻子,我叼起半块饼跑到棚子下,三花猫正带着小猫蜷缩在老李的蓝工装上,见我回来,小猫们立刻围上来,奶声奶气地“喵”着。我把饼放在它们面前,看着它们小口小口地啃,饼渣掉在工装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和胖阿姨蹲在棚子门口,就着雨声吃饼。胖阿姨突然指着桂花树叶上的水珠笑:“你看那水珠,多像丫头当年哭鼻子掉的泪,圆滚滚的。”
“可不是嘛,”***咬了口饼,葱花的香味从他嘴角溢出来,“有回她摔了跤,坐在雨里哭,眼泪掉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我爸就蹲在旁边陪她,也不哄,就说‘哭够了咱回家吃饼’。”
雨下到第二天时,社区的王主任带着几个人来了,手里拿着塑料布和绳子,要给长廊的青石板搭个临时雨棚。“这刻痕怕水泡,”王主任的裤脚全湿了,沾着泥,“市里刚打电话,说这雨可能引发内涝,让咱把老物件都护住。”
***却摆摆手:“不用搭,”他指着青石板上的排水坡,“我铺的时候就留了坡度,水往河里淌,伤不着刻痕。”他弯腰摸了摸刻着“老李”的石板,“我爸的东西,经得住雨。”
王主任还想说什么,却被胖阿姨拉到一边:“让他去吧,这长廊在他心里不是石板,是亲人。”她往王主任手里塞了块葱油饼,“尝尝,暖和。”
雨最大的时候,护城河的水涨了起来,漫过岸边的芦苇丛,离长廊的青石板只有半步远。***搬来几块大石头,在长廊尽头垒了道矮墙,石头缝里塞着旧棉絮——是老李的蓝工装拆下来的,吸水性好。“这样水就过不来了,”他擦了把脸上的雨水,“我爸当年护煤炉,就用这法子。”
我站在石墙上,看着他一趟趟往墙后搬石头,雨珠顺着他的白头发往下滚,像串不停歇的泪。有块石头没放稳,滚下来砸在他的脚背上,他“嘶”了一声,却只是往脚踝上吐了口唾沫,继续搬:“男人的脚,经得住砸。”
那天夜里,雨势渐小,月光终于从云缝里钻出来,漫过湿漉漉的青石板长廊。***坐在石凳上,往烟斗里装烟丝,烟丝是胖阿姨的儿子给的,说是“上好的云南烟”。他没点燃,只是拿在手里捻着,烟丝的醇味混着雨水的清冽,像把两个季节揉在了一起。
“阿黄,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就像这长廊?”他突然开口,声音被雨洗得很干净,“刚开始是块光秃秃的石板,走着走着,就刻满了痕,有的深,有的浅,可合在一起,就是条回家的路。”
我蹭了蹭他的膝盖,他的裤腿还湿着,带着河水的凉。月光落在青石板的刻痕里,像撒了层碎银,把“丫头”的名字照得亮亮的,把小猫的图案照得毛茸茸的,把那只刻着的狗照得像在轻轻摇尾巴。
“我爸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他望着护城河的方向,烟斗在手里慢慢转,“我赶回来时,他就躺在藤椅上,手里攥着颗小石子,是他总跟你玩的那种。”他顿了顿,声音有点哑,“我摸他的手,还温着,像刚给你扔完石子。”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是巷口的流浪狗在避雨。***把烟斗放在石凳上,站起来往棚子走:“睡吧,明天雨停了,还得给山楂苗松松土。”
我躺在新铺的棉絮上,听着他在棚子角落翻东西,窸窸窣窣的。过了会儿,他拿着件东西走过来,借着月光一看,是件小小的虎头鞋,针脚有些歪,鞋面上的老虎少了只耳朵——是丫头小时候穿的,***从铁盒里翻出来的。
“给小猫当窝吧,”他把虎头鞋放在猫崽旁边,小猫们立刻钻进去,挤成一团,“丫头总说,她的鞋能装下全世界的暖和。”
月光漫过棚顶的帆布,在虎头鞋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像只温柔的手,轻轻盖在小猫们身上。我闭上眼睛,听着雨声渐渐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呢喃,听着***的呼吸慢慢变得均匀,听着远处的火车鸣笛——这次的笛声很短,像谁在说“晚安”。
雨停的那天清晨,阳光把长廊的青石板照得发亮,每道刻痕里都盛着光,像无数只睁开的眼睛。胖阿姨的儿子带着工人来清理积水,看见长廊完好无损,笑着说:“李叔这手艺,比水泥还结实。”
***没说话,只是蹲在刻着狗的石板旁,用抹布擦掉上面的泥。擦到尾巴处时,他突然笑了:“你看,这粉笔添的音符还在,雨水都没冲掉。”
音符确实还在,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却依然能看出是个小小的“哆”。我想起胖阿姨的孙子画的蝴蝶结,想起***添的音符,突然明白,这些刻痕从来不是固定的,就像日子,总有人在上面添新的笔画。
上午,赵奶奶的孙媳妇抱着念槐又来了,婴儿已经能坐稳了,穿着件绣着桂花的小褂子,小手抓着片槐树叶,摇得哗哗响。“赵奶奶让我把这个带来,”她从包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块绣着老槐树的手帕,“说这是她年轻时给你李爷爷绣的,当年他总揣在怀里擦汗。”
手帕的边角已经磨破了,槐树的针脚有些松散,却透着股温柔的劲。***把它铺在刻着槐树的石板上,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手帕上的槐树和刻痕里的槐树重叠在一起,像幅活过来的画。
念槐在石板上爬,小手拍打着刻着“阿黄”的图案,咯咯地笑。***趴在地上,用胡子蹭婴儿的脸,婴儿抓着他的白头发,把嘴里的槐树叶往他嘴里塞。“这孩子,跟丫头一样,爱往人嘴里塞东西,”他笑着躲,“当年丫头总把没嚼烂的糖塞给我爸,我爸也不吐,就那么含着。”
胖阿姨端着碗南瓜粥过来,看着这一幕笑:“这才叫天伦之乐。”她把粥碗放在石凳上,“给念槐熬的,加了桂花糖,香得很。”
念槐的小手拍打着粥碗,南瓜粥溅出来,落在青石板上,像朵小小的黄梅花。***用手指蘸了点粥,抹在婴儿的嘴角,婴儿伸出舌头舔,把小脸弄得脏兮兮的,像只花脸猫。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长廊上的人渐渐多了。有老太太在推手器旁打太极,动作慢悠悠的,和圆盘的转动合上了拍;有孩子在青石板上跳房子,格子是用粉笔画的,正好落在刻痕的间隙里;还有对老夫妻,坐在刻着“初遇”的石板上,互相给对方拔白头发,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时光。
***坐在石凳上,看着这一切,手里把玩着赵奶奶给的布偶,铜铃铛偶尔响一声,像时光的叹息。他从铁盒里拿出那个装桂花的小玻璃瓶,往每个人的茶杯里倒了点,桂花的甜香立刻漫开来,混着南瓜粥的暖,混着葱油饼的香,混着老槐树的清,成了这个午后最安稳的味道。
傍晚时,夕阳把长廊染成了金红色。胖阿姨的儿子带着人来,在长廊旁立了块木牌,上面写着“记忆长廊——每个刻痕都是回家的路”。***看着木牌,突然说:“再加句吧,‘欢迎添新痕’。”
工人在木牌下方加刻这句话时,我看见***悄悄走到刻着狗的石板旁,用指甲在音符旁边,又添了个小小的“咪”。月光漫上来时,两个音符在石板上闪着光,像两只并排坐着的萤火虫。
夜深了,长廊上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和***。他躺在棚子的帆布上,看着月光漫过青石板,漫过推手器的红漆,漫过桂花树的新叶,最终落在他脸上。“阿黄,”他轻声说,“我爸当年总说,月光是老天爷撒的糖,落在哪儿,哪儿就甜。”
我趴在他脚边,看着月光在青石板的刻痕里流淌,像条温柔的河。那些刻痕里的故事,老李的、丫头的、赵奶奶的、念槐的,还有我的,都在这月光里慢慢舒展,像老槐树的根,在地下悄悄蔓延,连成一片看不见的网。
远处的火车又鸣笛了,笛声在月光里漫得很远,像在跟很多年前的某个夜晚呼应。那时候老李也躺在藤椅上,看着月光漫过院子,我趴在他脚边,听着他轻轻哼歌,歌声混着月光,像永远不会醒的梦。
***的呼吸渐渐沉了,手里还攥着那块绣着槐树的手帕。我舔了舔他的手背,他的手带着桂花的甜,带着青石板的凉,带着时光的暖。月光漫过他的白头发,像落了层薄薄的糖霜,也漫过我的绒毛,把我裹进一片温柔的亮里。
我知道,等明天太阳升起,等孩子们跑来添新的粉笔痕,等桂花树苗开出第一朵花,这条长廊还会继续长下去,像老槐树的年轮,像青石板的刻痕,像我们心里那条永远走不完的回家的路。而月光,会永远漫过这一切,把每个故事都镀上甜,像老李说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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