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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0章雪落时的新痕


第一场雪下来时,长廊的青石板被裹成了白毯。老槐树的枝桠挑着雪,像开满了白色的花,桂花树枝条细,雪压得它微微弯着腰,倒像在给山楂苗鞠躬。我趴在棚子的棉被上,看***往桂花树的草绳外又裹了层旧麻袋——是胖阿姨家装土豆用的,麻袋上还留着泥土的腥气。

“这树第一年过冬,得护得严实点,”他拍了拍麻袋上的雪,“我爸当年给槐树裹草绳,总说‘树跟孩子一样,冻着根就长不高了’。”

胖阿姨端着碗姜糖水过来,碗沿结着层薄冰,她用围裙擦了擦:“给你驱驱寒,刚熬的,放了红糖。”她往长廊尽头望,“我儿子去接赵奶奶了,说今儿要来堆雪人,跟丫头当年堆的那个一样。”

姜糖水的辣混着红糖的甜,在喉咙里烧得暖暖的。***把碗放在石凳上,雪落在碗里,“滋啦”一声化了,像滴进热油里的水。“丫头堆雪人总爱往肚子里塞煤块,说‘这样雪人就不冷了’,”他笑出声,眼角的皱纹里落了点雪,像撒了把碎盐,“我爸就蹲在旁边看着,手里攥着给她暖手的热水袋,冻得自己直搓脚。”

说话间,巷口传来赵奶奶的笑声,她裹着件军大衣,被胖阿姨的儿子搀扶着,手里还拎着个红布包。“念槐呢?让他来跟太奶奶堆雪人,”她往棚子这边望,看见我时眼睛亮了,“阿黄也在啊,当年你总偷咬雪人鼻子,还记得不?”

赵奶奶的孙媳妇抱着念槐跟在后面,婴儿穿着件虎头棉裤,裤脚缠着绳子,是怕雪灌进去。“这孩子早上就念叨着‘堆雪人’,”她把念槐放在刻着“念”字的青石板上,雪没没过婴儿的脚踝,他却咯咯地笑,踩着雪“咯吱咯吱”响。

***从红布包里掏出顶小帽子,是用毛线织的,上面绣着朵小槐花。“给念槐戴的,赵奶奶连夜织的,”他把帽子往婴儿头上套,帽檐遮住眼睛,念槐伸手一扯,帽子掉在雪地里,沾了层白。

赵奶奶捡起草帽,在上面拍了拍:“这孩子,跟丫头一样皮。”她指挥着众人堆雪人,“身子要堆得圆,像老李当年的肚子;脑袋要小,不然架不住帽子;最重要的是围巾,得用灰的,跟老李那条一样。”

胖阿姨的儿子从棚子翻出老李的灰围巾,毛线球掉了不少,却还结实。***把围巾往雪人脖子上绕,绕到第三圈时,突然停了:“丫头当年就是这么绕的,说‘多绕点,雪人就不冷了’。”

念槐扶着雪人的肚子站着,小手抓着围巾的线头,往嘴里塞。赵奶奶赶紧把线头扯出来,往他手里塞了颗糖葫芦——是胖阿姨的儿子买的,红得像串小灯笼。“跟你姑姑一样爱吃甜,”她用手帕擦了擦婴儿嘴角的糖渣,“当年丫头吃糖葫芦,总把最上面的那颗给阿黄,说‘狗也得吃尖儿’。”

雪人堆好时,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雪人的灰围巾上,泛着淡淡的光。***往雪人手里插了根树枝,树枝上还留着片枯叶,像握着根小拐杖。“这样就更像我爸了,”他退后两步看,“他总拄着根捡来的木棍,说‘老了,得靠它撑着’。”

赵奶奶从布包里掏出张照片,是老李和丫头堆雪人时拍的,背景里的老槐树比现在细,雪人脖子上的灰围巾歪歪扭扭的,跟眼前这个一模一样。“你看,像不像?”她把照片举到雪人旁边,阳光透过照片,把过去和现在叠在了一起。

孩子们放学回来,呼啦一下围了上来,指着雪人喊“李爷爷”。穿红棉袄的小姑娘从兜里掏出颗玻璃珠,往雪人眼里塞:“这样雪人就有眼睛了,能看见我们玩。”戴眼镜的小男孩往雪人肚子里塞了块桂花糕,是早上从家里带来的:“给李爷爷吃甜的。”

***看着孩子们给雪人添“零件”,突然说:“咱在青石板上刻个雪人吧,让它永远在这儿。”他从棚子找来刻刀,在刻着狗的石板旁边,小心翼翼地凿起来。

刻刀凿进冻硬的青石板,发出“咚咚”的响,像老槐树的心跳。他先刻了个圆圆的肚子,再刻个小小的脑袋,最后刻了条歪歪扭扭的围巾。“得把围巾刻得松点,”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我爸总说,勒紧了喘不过气。”

念槐扶着***的腿站起来,小手在刻痕上拍,雪落在刻痕里,像填了层白泥。“这孩子,在帮太爷爷呢,”赵奶奶笑着说,从兜里掏出颗山楂核,往刻痕的雪地里塞,“给雪人当扣子,跟丫头的山楂苗作伴。”

夕阳西沉时,雪开始化了,雪人肩膀上的雪顺着围巾往下淌,像在流泪。***把赵奶奶的照片嵌在雪人的怀里,用雪固定住:“这样我爸就能看见丫头了。”

赵奶奶被搀扶着往回走,临走时回头望:“明年开春,我带念槐来给雪人浇水,说不准能长出棵小槐树。”她的笑声混着风声,像片羽毛落在长廊上。

胖阿姨的儿子收拾工具时,发现刻着雪人的青石板上,多了个小小的手印,是念槐按的,五个指印清清楚楚,像朵小梅花。“这印子得留着,”他往手印上撒了把干桂花,“给孩子留个念想。”

夜幕漫上来时,***往石凳上垫了块棉垫,坐在雪人旁边,往烟斗里装烟丝。雪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和他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个挨在一起的老友。“爸,”他对着雪人轻声说,“念槐会走了,会堆雪人了,还会给您送桂花糕了。”

烟斗的青烟在雪夜里慢慢散,混着融化的雪水味,像段没说完的话。我趴在他脚边,看着刻着雪人的青石板,手印里的桂花被雪水浸得发胀,像颗蓄满了春天的种子。

远处的火车鸣了声笛,笛声在雪夜里传得很远,像在跟很多年前的某个雪夜呼应。那时候老李也坐在藤椅上,看着丫头和阿黄在雪地里疯跑,手里的烟袋锅明明灭灭,像颗跳动的星。

***磕掉烟斗里的灰,往棚子走:“睡吧,明天雪化了,还得给山楂苗培土,别让根冻着。”他的脚印在青石板上一串一串,像串省略号,把过去和未来连在了一起。

我知道,等雪彻底化尽,等刻痕里的水印干成浅痕,这个冬天的故事就会住进青石板里,和老李的、丫头的、念槐的故事挤在一起,像树的年轮,一圈圈长下去。而我们,还会守在这里,等下一场雪,等下一个春天,等更多的新痕,刻满这条永远走不完的回家的路。

雪人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模糊,融雪顺着灰围巾的褶皱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渐次亮起的路灯,像撒了一地碎银。***没动,依旧坐在石凳上,手里摩挲着那枚赵奶奶留下的山楂核——核上被他用刻刀浅浅凿了个“槐”字,是念槐的“槐”,也是丫头种的那棵山楂苗的“槐”。

“当年丫头种山楂苗时,也往土里埋过核,”他对着雪人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得发飘,“她说‘太爷爷爱吃酸的,等结果了,红一颗摘一颗,给他泡酒’。结果苗刚长到膝盖高,她就……”

话没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解开绳结,里面是半包晒干的山楂片。是去年秋天摘的,丫头种的那棵树结了不多的果子,青红相间,他一片片剪下来,在棚子顶上晒了半个月,晒得干透发脆,像琥珀色的鳞片。

他拈起一片,轻轻放在雪人的“手”里——那根插着的树枝上。“尝尝?有点酸,你当年总说酸得够劲,配酒正好。”又拈一片放进自己嘴里,慢慢嚼着,酸意从舌尖漫到眼角,逼出点湿意,他赶紧用袖口蹭了蹭,“风迷了眼。”

巷口传来脚步声,是胖阿姨的儿子,手里提着个保温桶,冒着白气。“叔,我妈让给您送碗热汤,羊肉萝卜的,驱驱寒。”他把桶放在石凳旁,“刚炖好的,萝卜是后院新拔的,甜得很。”

汤的热气混着肉香漫开来,***掀开桶盖,舀了一勺,烫得直哈气,却舍不得放下。“你妈这手艺,跟当年老李媳妇一个样,萝卜炖得烂,羊肉酥得入口就化。”

“我妈说,这方子是跟赵奶奶学的,”年轻人蹲在他旁边,也拿起片山楂干嚼着,“赵奶奶说,当年太爷爷就爱这口,冬天里炖一锅,能暖到骨头缝里。”

***点点头,又往雪人手里放了片山楂干。“丫头也爱,就是不敢多吃,吃多了反酸,晚上睡不着,总偷偷含着糖。有回半夜我起夜,看见她蹲在灶房门口,手里攥着颗水果糖,嘴里还嚼着山楂片,酸得直皱眉,偏不吐。”

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雪沫,像落了点霜。“问她咋不睡,她说‘梦到太爷爷了,他说想吃酸的,我多嚼点,梦里给他捎过去’。”

年轻人没接话,从兜里掏出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枚银锁片,样式很旧,锁面上刻着缠枝莲纹。“这是我妈找出来的,说当年太爷爷给丫头戴过,说‘锁住平安’。刚才念槐哭闹,给戴上就好了,你看,这孩子跟丫头小时候一样,认旧物件。”

***接过锁片,指尖划过冰凉的纹路,锁扣处还留着磨损的痕迹,是丫头戴了好几年磨出来的。“这锁片……当年她总嫌沉,偷偷摘下来塞在枕头底下,第二天早上又乖乖戴上,怕太爷爷不高兴。”他把锁片挂在雪人的树枝上,“戴上吧,咱丫头的东西,戴着踏实。”

锁片在风里轻轻晃,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像丫头小时候挂在脖子上,跑起来时的动静。

雪化得更快了,雪人的肩膀渐渐塌下去,围巾松松垮垮地搭着,像位佝偻的老人。***站起身,往棚子那边走——该给山楂苗盖塑料膜了,夜里温度低,怕冻坏了根。

那棵苗今年长得挺旺,已经齐腰高了,枝桠上还留着几片倔强的叶子,冻得发脆,却不肯掉。他蹲下来,小心地把膜铺在根部,用土压好边缘,又往膜上撒了层碎草。“别怕冻,当年丫头给你盖稻草,也是这么仔细,说‘根暖了,春天才能蹿得快’。”

盖到一半,他停了手,从工具袋里拿出那把小刻刀,在苗旁边的青石板上凿起来。凿的还是个小小的手印,比念槐按的那个稍大些,指尖的纹路都凿得清清楚楚——是丫头的手印,他记得清清楚楚,她的手指比念槐长些,指腹上有层薄茧,是常年侍弄花草磨出来的。

“这样,你就跟念槐的手印挨在一起了,”他边凿边说,刻刀碰到坚硬的石板,震得虎口发麻,“姐弟俩,就得挨近些才好。”

年轻人在旁边看着,突然说:“叔,我妈让我问问,明天冬至,包羊肉馅饺子,您来家里吃?”

***直起身,捶了捶腰,雪水顺着衣角往下滴,在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去,咋不去。”他笑了,“顺便把这锁片带上,给念槐戴着,让他也沾沾丫头的福气。”

往回走时,雪人的影子已经矮了大半,像缩成一团的老人。***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那片山楂干落在融化的雪水里,泡得发胀,像颗红透的果子。

“明天再来陪你说话,”他挥了挥手,像在跟老朋友道别,“带坛新泡的山楂酒来,咱爷俩喝点。”

夜风更凉了,吹得巷子里的灯笼左右摇晃,光在雪地上晃出流动的光斑。***把双手插进袖筒里,脚步踩在融雪的石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在数着什么——数丫头种的山楂树结了多少果,数念槐长了几颗牙,数这巷子里来来往往的日子,数那些刻在石板上、浸在汤里、藏在山楂核里的念想。

他知道,雪人明天大概就化没了,像很多年前那个冬天,丫头堆的雪人一样,最终会变成一滩水,渗进青石板的缝隙里,再也寻不见。但那枚刻了字的山楂核会发芽,那两个挨在一起的手印会被雨水冲刷得更清晰,那把银锁片会在念槐的脖子上,磨出更温润的光泽。

就像他此刻踩出的脚印,很快会被新的雪覆盖,却已经在石板上留下了浅浅的凹痕——那是日子走过的痕迹,是带不走的。

回到棚子,他把那碗羊肉汤热了热,就着山楂干慢慢喝。汤里的萝卜确实甜,像丫头种的那畦,沙瓤的,咬一口能淌出汁水。他想起丫头总说“萝卜赛梨”,非要跟梨比着吃,一口萝卜一口梨,笑得眉眼弯弯。

窗外的雪还在化,滴答滴答落在棚子的塑料布上,像在敲着什么节拍。***喝完最后一口汤,把碗放在丫头的旧书桌上——桌上还摊着她的日记本,最新的一页停在那年秋天,写着“山楂苗开花了,小白花,像星星”。

他拿起笔,在旁边添了一行:“今天堆了雪人,像太爷爷。念槐很开心,你肯定也看见了。”

放下笔时,他听见巷子里传来念槐的笑声,被他妈抱着,大概是看见了雪人,笑得咯咯的,像极了当年的丫头。***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见年轻人抱着孩子站在雪人旁,念槐的小手正指着雪人的“脸”,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雪人的轮廓又矮了些,像在低头听着,耐心得很。

***笑了,转身往炕边走。炕是热的,铺着丫头绣的褥子,上面绣着山楂花,针脚有些歪,却是她最得意的作品。他躺下,把那枚山楂核放在枕边,核上的“槐”字硌着掌心,像颗小小的种子,带着点扎手的希望。

明天冬至,该吃饺子了。他想,得早点起,去后院摘点新鲜的萝卜,跟胖阿姨学她的方子,炖一锅羊肉汤,给雪人也留一碗——就算化了,渗进土里,也能给那棵山楂苗当肥料,让它明年长得更旺些。

夜渐渐深了,棚子外的融雪还在滴答,像首没唱完的歌。***闭上眼睛,闻到空气中飘来的山楂香,混着羊肉汤的暖,还有雪水的清,像很多年前的冬天,丫头端着一碗热汤闯进棚子,喊着“爷爷,快喝,烫嘴的才暖”。

那些日子,原来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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