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4章粥香裹着暖,落叶藏着念
秋意浸骨的时候,老李的咳嗽声还没缠上喉咙。檐角的瓦松凝着露水,风一吹,细碎的凉意便裹着桂花香飘进窗棂,落在那把藤椅的扶手上。藤椅是老李老伴在世时编的,竹篾被岁月磨得发亮,像一汪沉淀了时光的琥珀。此刻,藤椅旁的煤炉上,白瓷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粥香混着水汽,漫过门槛,绕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打转。
阿黄蜷在煤炉边的草窝里,耳朵尖却支棱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李的背影。它来这个家才不过二十几天,身上的黄毛还带着流浪时沾的泥垢,洗了好几次,依旧能在毛发深处摸到些细碎的沙粒。可它已经不再是那只缩在垃圾桶旁,对着啃剩的骨头瑟瑟发抖的小奶狗了。老李给它搭的草窝垫着旧棉絮,是老伴生前用的褥子拆的,晒过太阳后,暖烘烘的,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
老李背对着它,正弯腰往灶膛里添柴火。他的脊背不算挺拔,肩上的蓝布褂子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火光映在他的后颈上,能看见那些像沟壑一样的皱纹,还有鬓角星星点点的白。阿黄喜欢看老李的背影,这个背影不会像巷口的顽童那样,抬脚就踹它;也不会像收废品的老头那样,拿着竹竿驱赶它。这个背影会蹲下来,把热粥吹凉了喂它,会用粗糙的手掌顺着它的毛,一下一下,轻得像风拂过草地。
“咕嘟——”白瓷锅的盖子被蒸汽顶得跳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声响。老李直起身,伸手掀开盖子,一股更浓的粥香涌了出来。是小米粥,熬得稠稠的,米油浮在上面,像一层金黄的绸子。老李拿着勺子搅了搅,又舀起一勺,凑到嘴边吹了吹,才慢慢倒进旁边的粗瓷碗里。那碗是阿黄的,碗沿缺了个小口,是老李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说摔不碎,结实。
阿黄的尾巴在草窝里轻轻扫着地面,爪子忍不住往前伸了伸,又赶紧缩回来。它还记得第一次老李喂它喝粥的样子。那天它饿得头晕眼花,老李把粥碗放在它面前,它扑上去就啃,烫得舌头直打卷,眼泪都掉了下来。老李没笑它,只是蹲下来,用手指蘸了点粥,放在嘴边吹凉了,再递到它的嘴边。那粥是甜的,糯糯的,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它心里像是揣了个小太阳。从那天起,它就知道,这里是家了。
“慢点喝,没人跟你抢。”老李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却温和得很。他把粗瓷碗放在地上,又转身从橱柜里拿出个小碟子,碟子里放着两块切成丁的酱萝卜,是他自己腌的,脆生生的,带着点咸香。他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嚼着,另一只手则慢悠悠地搅着自己碗里的粥。
阿黄凑过去,先小心翼翼地舔了舔碗边的米油,确认不烫了,才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起来。小米粥熬得软烂,每一口都带着老李手心的温度。它喝得鼻尖冒汗,尾巴摇得更欢了,偶尔抬起头,看一眼老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吟,像是在道谢。
老李抬眼,看见它这副模样,嘴角牵起一抹浅浅的笑。这笑容很淡,像是落在水面上的涟漪,转瞬即逝,却被阿黄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它见过老李对着墙上的照片发呆,照片里的女人梳着麻花辫,穿着碎花裙,笑得眉眼弯弯。那时候老李的脸很沉,像被乌云罩着,连咳嗽声都带着点压抑的疼。可现在,老李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被春风拂过的湖面。
喝完粥,阿黄舔干净了碗底的最后一滴米油,才心满意足地蜷回草窝,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老李收拾好碗筷,又往煤炉里添了两块炭,才搬了个小马扎,坐在藤椅旁,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烟是最便宜的那种,烟纸泛黄,烟丝裹得不算紧实。他抽出一根,夹在指间,却没点燃,只是放在鼻尖闻了闻。
阿黄知道,老李很少抽烟。只有在对着照片发呆的时候,他才会点上一根,烟雾袅袅地升起来,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可今天,他没点烟,只是捏着那根烟,看着院子里的老槐树。槐树的叶子开始落了,一片一片,像金黄的蝴蝶,打着旋儿飘下来,落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风又吹起来了,带着秋凉。阿黄打了个寒颤,往草窝里缩了缩。老李瞥见了,站起身,从屋里抱出一条旧毛毯,盖在了它的身上。毛毯是灰色的,上面印着细碎的格子,摸起来软软的。阿黄蹭了蹭毛毯,闻到了和草窝一样的味道,是老李和那个麻花辫女人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天冷了,该给你把窝挪屋里了。”老李自言自语地说着,像是在跟阿黄说话,又像是在跟自己说话。他蹲下来,手指轻轻拂过阿黄的头顶,“你这小东西,毛还没长齐,怕是禁不起这秋风刮。”
阿黄抬起头,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手心很粗糙,有很多茧子,磨得它的额头有点痒,可它喜欢这种感觉。这双手给它搭窝,给它喂粥,给它温暖,是它在这世上最信任的地方。它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老李的手心,舌尖的温度烫得老***一颤。
“傻狗。”老李笑骂了一句,手上的力道却更轻柔了。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了收废品的吆喝声,“收废品嘞——旧报纸旧书本,易拉罐塑料瓶——”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在巷子里回荡着。老李的耳朵动了动,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往屋里走。阿黄赶紧从草窝里爬起来,跟在他的身后,像个小尾巴。
屋里的光线有点暗,窗帘拉着大半,只有几缕阳光透过缝隙,落在地上,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柱。光柱里,细小的尘埃在飞舞着。老李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沓旧报纸和几本泛黄的书。那些书的封面都掉了,书页卷着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些东西,放着也是占地方。”老李把报纸和书摞在一起,抱在怀里,又转身看了看阿黄,“走,跟我去卖点钱,给你买根火腿肠。”
阿黄听不懂火腿肠是什么,但它听懂了“走”字,立刻兴奋地摇起了尾巴,围着老李的腿转圈圈。老李被它缠得走不动路,只好放下怀里的报纸,弯腰拍了拍它的脑袋,“别闹,先把东西搬出去。”
阿黄像是听懂了,乖乖地蹲在一旁,看着老李把报纸和书搬到门口。老李锁上门,拎着东西往前走,阿黄就跟在他的身后,一步不落。巷子很窄,两旁的墙壁上爬满了爬山虎,叶子已经开始变红了,像一串串燃烧的火苗。路上遇到几个邻居,都笑着跟老李打招呼。
“老李,遛狗呢?”
“这小狗真精神,哪儿捡的?”
“看着挺乖的,比城里那些名贵犬听话多了。”
老李一一应着,脸上带着笑,语气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捡的,流浪狗,叫阿黄。”他说着,低头看了看跟在脚边的阿黄,“挺乖的,不吵不闹。”
阿黄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冲着邻居们摇了摇尾巴,惹得大家一阵笑。“这狗通人性呢!”邻居们说着,又跟老李聊了几句家常,才各自散去。
收废品的老头就守在巷口的大槐树下,旁边停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车斗里堆满了各种废品。老李走过去,把怀里的报纸和书递过去。老头掂了掂分量,又翻了翻,才开口道:“这些报纸三毛一斤,书本五毛,一共二斤八两,算你一块五吧。”
老李点点头,“行,你看着给。”
老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块五毛钱,递给老李。老李接过钱,攥在手心,又低头看了看阿黄。阿黄正盯着三轮车斗里的一个破皮球,眼睛亮晶晶的。老头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笑了,“喜欢这个?拿去玩吧,不值钱的玩意儿。”说着,就把皮球捡起来,递给了阿黄。
阿黄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老李。老李冲它点了点头,“拿着吧,玩去吧。”
阿黄这才小心翼翼地叼住皮球,尾巴摇得像朵盛开的花。它轻轻把皮球放在地上,用爪子拨了拨,皮球滚了几圈,又被它用爪子勾了回来。它玩得不亦乐乎,连老李什么时候跟收废品的老头告了别都不知道。
老李看着它这副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走到巷口的小卖部,买了一根火腿肠,又买了两包盐。他把火腿肠剥开,掰成小段,递到阿黄的嘴边。阿黄闻了闻,眼睛一亮,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火腿肠是咸的,带着肉香,比小米粥还要好吃。它吃完了,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老李的手指。
“小馋猫。”老李笑着,又摸了摸它的头。
回去的路上,阿黄叼着皮球,蹦蹦跳跳地跟在老李身后。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它的身上,黄毛被染成了金色。它偶尔会停下来,把皮球放在地上,用爪子拨弄几下,等老李走远了,又赶紧叼起皮球,追了上去。
回到家,老李把盐放进橱柜,又把那一块钱的零钱塞进了抽屉里的铁盒子里。铁盒子里装着些零碎的票子,还有一张照片,就是墙上挂着的那张,麻花辫女人笑得眉眼弯弯。阿黄凑过去,好奇地嗅了嗅铁盒子,老李赶紧把盒子关上,揣进了怀里,像是怕它碰坏了什么宝贝。
阿黄歪着脑袋,看着老李,有点不解。但它没多问,只是叼着皮球,跑到院子里玩去了。它把皮球抛到天上,又跳起来去接,没接住,皮球滚到了藤椅底下。它钻进去,想把皮球叼出来,却发现藤椅底下积了不少落叶,金黄的,踩上去沙沙作响。
它叼起皮球,却又被那些落叶吸引了。它伸出爪子,扒拉着落叶,落叶被它扒得乱飞,有的沾在了它的毛上,有的落在了它的鼻尖上。它打了个喷嚏,逗得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李哈哈大笑。
“你这小东西,净会捣乱。”老李说着,起身走进屋里,拿出一把扫帚,开始扫院子里的落叶。
阿黄见状,也叼着皮球跑过来,围着老李的扫帚打转。它把皮球放在扫帚前,老李的扫帚一扫,皮球就滚了出去。它追上去,叼回来,再放在扫帚前。一来二去,一人一狗,竟玩起了游戏。
阳光暖洋洋的,洒在院子里,洒在老李的身上,也洒在阿黄的身上。老李的咳嗽声还没响起,阿黄的毛发还带着阳光的味道,藤椅上还留着老李的体温,粥香还在空气里弥漫着。
秋风又起,吹落了槐树叶,一片,两片,三片……落在地上,落在藤椅下,落在阿黄的脚边。阿黄叼起一片落叶,跑到老李面前,把落叶放在他的脚边,又抬起头,冲着他摇尾巴。
老李停下扫帚,看着脚边的落叶,又看了看仰着脑袋的阿黄,突然蹲下来,捡起那片落叶,放在鼻尖闻了闻。落叶带着秋的味道,带着阳光的味道,还带着阿黄身上淡淡的奶香。
“傻狗。”他又说了一句,声音里却满是温柔。
阿黄像是听懂了,蹭了蹭他的腿,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吟。
那一刻,老槐树的叶子还在落,阳光还在洒,粥香还在飘,藤椅还在静静地立着。时光很慢,慢得像一碗熬了很久的小米粥,稠稠的,暖暖的,裹着一人一狗的岁月,在秋风里,缓缓流淌。
阿黄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有多久。它只知道,有老李的地方,就是家。有粥香的地方,就有温暖。有落叶的地方,就有陪伴。
它叼起一片落叶,轻轻放在藤椅下。像是在藏一个秘密,一个关于秋,关于粥,关于他和它的,温暖的秘密。
老李看着它的举动,没说话,只是拿起扫帚,轻轻扫着地上的落叶。落叶被扫成一堆,像一座小小的金黄的山。风一吹,又有叶子落下来,落在藤椅下,落在阿黄的脚边。
阿黄看着那些落叶,又看了看老李,突然觉得,这样的秋天,真好。
它蜷在藤椅旁,叼着皮球,看着老李扫地的背影,看着阳光在落叶上跳跃,看着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它的眼皮越来越沉,终于,在粥香和秋风的呢喃里,沉沉睡去。
梦里,它又回到了那个垃圾桶旁,寒风刺骨,饥肠辘辘。可这一次,有一双粗糙的手,把它抱了起来,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怀里有粥香,有阳光,有家的味道。
它蹭了蹭那个怀抱,嘴角,扬起了一抹甜甜的笑意。
院子里,老李扫完了落叶,直起身,看着蜷在藤椅旁睡得正香的阿黄,轻轻叹了口气。他走到藤椅边坐下,摸出那根没点燃的烟,又放在鼻尖闻了闻。
阳光落在他的脸上,落在藤椅的扶手上,落在那些散落的落叶上。
岁月静好,大抵就是这般模样了。
他想。
秋风掠过,又一片落叶飘下,轻轻落在藤椅下,落在阿黄的毛上。
阿黄动了动耳朵,咂咂嘴,继续做着甜甜的梦。梦里,有粥香,有皮球,有老李,还有,数不清的,金黄的落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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