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2章槐树下的石头
天刚蒙蒙亮时,我被一阵咳嗽声惊醒。
不是那种轻飘飘的咳,是从喉咙深处扯出来的,像破旧的风箱被猛地拽了一下,带着点腥气。我从藤椅底下钻出来,看见老李坐在床沿,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他手里攥着块手帕,捂在嘴上,咳得停不下来,连带着床板都发出吱呀的响声。
我跑过去,用头蹭他的后背。他的后背隔着蓝工装褂子,能摸到骨头的形状,硌得我鼻子发酸。他腾出一只手,反手摸了摸我的头,动作很轻,像是没力气:“没事,阿黄,老毛病了。”
他的声音比昨天更哑,还带着点喘。我绕到他面前,看见他手帕上沾着点红,像去年冬天巷口冻裂的冰缝里渗出来的血。我不懂那是什么,只觉得那颜色刺眼睛,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
“傻狗。”他笑了笑,把帕子叠起来塞进裤兜,起身往厨房走,“饿了吧?我去熬粥。”
他走路时腿有点瘸,昨天没注意到。大概是咳得太厉害,牵动了哪里,每走一步,肩膀都歪一下。我跟在他脚边,时不时用鼻子拱拱他的脚踝,想让他走慢些。
厨房比屋里更暗,墙壁被油烟熏得发黄,角落里堆着几个煤球。他蹲下来生炉子,划火柴的手有点抖,划了三根才点着。火苗舔着煤球,发出噼啪的响,他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直起身时又咳了两声,这次轻了些。
“今天给你加个蛋。”他从碗柜里拿出个鸡蛋,蛋壳上还沾着点泥。他在灶台上磕了磕,把蛋液倒进粥锅里,用筷子搅了搅。蛋黄散开,在白粥里晕出淡淡的黄,像夕阳落在护城河的水面上。
我趴在厨房门口看他。晨光从窗户上的破洞里钻进来,照在他的白头发上,像撒了把碎盐。他站在灶台前,背影有点驼,蓝工装的后颈处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灰白的秋衣。
粥好了,他盛了满满一碗,放在地上凉着,自己还是啃冷馒头。我看着那碗飘着蛋香的粥,没像昨天那样急着扑上去。他看出我的犹豫,把馒头放在一边,蹲下来推了推碗:“吃吧,特意给你煮的。”
我还是没动,叼起他掉在地上的馒头渣,放在他手心里。他愣了一下,低头看着掌心里的碎渣,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老槐树上的纹路。“你这小东西。”他把碎渣放回我碗里,“我有馒头就行,你长身体。”
那天的粥格外香,蛋花软软的,混在稠粥里,滑进喉咙时暖烘烘的。我吃完了整碗,他才慢慢啃完馒头,又喝了半杯热水,咳嗽声没再响起。
上午他要去菜市场,临走前找了根绳子,系在我脖子上。绳子是旧毛线编的,有点扎,可我知道他是怕我乱跑,乖乖地站着不动。“在家等着,我很快回来。”他摸了摸我的头,把门锁上时,钥匙串上的红布条晃了晃。
屋里一下子静下来,只有窗台上的仙人掌在风里轻轻摇。我趴在门口,耳朵贴在门缝上,听着他的脚步声慢慢远了。巷子里有人说话,有自行车铃响,可没有那双布鞋蹭地的沙沙声。
等了没多久,我开始不安。昨天他说“很快回来”,可“很快”是多久?我扒着门站起来,前爪搭在门闩上,爪子抠得木头吱呀响。突然听见楼梯口有脚步声,很像他的,我赶紧退回来,摇着尾巴等着。门开了,却是个穿花衬衫的男人,手里拎着酒瓶,看见我愣了一下,骂了句“哪来的野狗”,又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我吓得缩到藤椅底下,尾巴夹得紧紧的。原来不是所有脚步声都属于老李。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那熟悉的沙沙声,越来越近。我一下子冲过去,扒着门直哼哼。门开了,老李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青菜和一块肉。“急了?”他笑着解开我脖子上的毛线绳,“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从袋子里掏出个肉骨头,上面还带着点肉筋。我叼着骨头跑到藤椅底下,小口小口地啃,骨头的香味混着他身上的烟草味,让我觉得安心。他坐在藤椅上,从布袋子里拿出个小本子,戴着老花镜一笔一划地记着什么,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像春蚕在啃桑叶。
下午阳光好,他说要带我出去走走。我第一次走出那条巷子,有点怯,紧紧跟着他的布鞋。巷口的老槐树比我想象的粗,树干要两个老李才能抱住,树皮裂开一道道缝,像他手上的皱纹。树下有几个老头在下棋,棋盘画在石头上,棋子是捡来的小石子。
“老李,这狗哪捡的?”一个戴草帽的老头问。
“就垃圾桶旁边,怪可怜的。”老李蹲下来,摸了摸我的背,“叫阿黄。”
“阿黄,好名字。”草帽老头扔过来个小石子,“试试它灵不灵。”
小石子落在我面前,圆滚滚的,像块糖。老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石子:“阿黄,捡过来。”
我叼起石子,跑到他面前,把石子放在他手心里。他笑着摸我的头:“不错,聪明。”周围的老头都笑了,说这狗通人性。我尾巴摇得更欢了,蹭着他的裤腿,想让他再夸夸我。
他真的教我捡石头了。在槐树下,他把小石子扔出去,我就追过去叼回来。他扔得不远,总在我能追上的地方,我跑过去时,他就站在原地等,阳光落在他脸上,眼睛眯着,像藏着星星。
有次他把石子扔到了草丛里,我找了半天没找到,急得围着草丛转圈。他走过来,弯腰拨开草,石子就躺在一片三叶草底下。“在这呢。”他把石子捡起来,放在我嘴里,“别急,慢慢找。”
那天我们在槐树下待了很久,直到太阳西斜,下棋的老头都走了。他坐在树根上,我趴在他腿边,他用手指在我背上画圈,画得我痒痒的,忍不住舔他的手。
“以前啊,我也带丫头来这玩。”他突然说,声音轻轻的,像怕被风吹走,“她也爱捡石头,说要攒够一百颗,串成项链给她妈。”
丫头是谁?她的妈妈又是谁?我不懂,只觉得他声音里有东西在晃,像水波,轻轻撞着我的心。我往他怀里钻了钻,他把我搂得紧了点,下巴抵在我头上,胡茬扎得我有点痒。
回家时,他买了个烧饼,自己咬了一半,另一半掰给我。烧饼有点硬,可越嚼越香,混着芝麻的味道。我们走在夕阳里,他的影子和我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靠在一起,像两块分不开的石头。
晚上他坐在藤椅上,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盒子。盒子是铁的,锈迹斑斑,他打开时,合页发出“咔哒”一声响。我凑过去看,里面没有肉骨头,也没有小石子,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有点黄,边角卷了起来。上面有个女人,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怀里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大概五六岁,手里举着颗小石子。她们身后,好像就是那棵老槐树。
老李用手指轻轻摸着照片上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动作像在摸易碎的玻璃。他没说话,可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像我昨天害怕时的样子。我跳上藤椅,趴在他旁边,用头蹭他的胳膊。
他转过头,把我搂进怀里,照片放在我们中间。“阿黄啊,”他叹了口气,“人这一辈子,就像捡石头,捡着捡着,有的就丢了。”
我舔了舔他的脸颊,尝到点咸咸的味道,像下雨天落在窗台上的水。他笑了,用袖子擦了擦脸:“跟你说这些干啥,你也听不懂。”
可我好像懂了。懂了他为什么总对着照片发呆,懂了他咳嗽时为什么不肯看我,懂了槐树下的石子为什么那么重要。就像我知道,妈妈不会回来了,就像我知道,老李要是走了,我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天夜里,我没睡在藤椅底下,跳上了他的床。床有点窄,我只能蜷在他脚边,闻着他身上的烟草味。他翻了个身,手搭在我身上,暖暖的。
窗外的月光透过破洞照进来,落在那只铁盒子上,盒子上的锈迹在月光里闪闪发亮,像撒了把碎星星。我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比肉骨头和小石子更重要的东西。
而我现在最重要的东西,就在身边。是这双带着烟草味的手,是这双沾着泥的布鞋,是这个会咳嗽、会叹气、会对着照片流泪的老李。
第二天早上,他又去槐树下捡了颗小石子,放在窗台上。“给阿黄攒着。”他对着窗台说,像是在跟我说,又像是在跟别人说。
我趴在地上,看着那颗石子在晨光里发亮,心里突然暖暖的。原来我也有属于自己的石子了,就像丫头的一百颗项链,就像老李藏在铁盒里的秘密。
这颗石子,是我们的开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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