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叶落一千年(一)红楼雪
一、雪落
大唐山南东道,江陵城,霜降后三日,雪提前来。
雪大如席,却轻似羽,落在城西“枕河红楼”的瓦檐上,不发出一点声息。
红楼高四层,朱漆剥落,像老妇卸了妆,却仍带着昔年风流。
楼内琴瑟悠扬,歌声袅袅,是江陵城最贵的勾栏,也是雪夜唯一不熄灯的地方。
三楼西窗,推开一条缝。
一个少年倚窗而立,身披素白狐裘,领口却露出半截粗布青衫,像故意掩住的寒酸。
他眉目极艳,艳得带一点刀锋,唇色却淡,像雪压梅枝,随时会断。
他叫——不,他此刻还没有名字。
雪落在他睫毛,化成水,水顺着颊,滑到唇角,他伸舌舔了舔,尝到铁锈味——那是自己咬破的伤口。
楼下街衢,传来更鼓三声。
鼓声未尽,远处忽起马蹄,一匹瘦马踏雪而来,马背驮着一道娇小身影。
影到楼前止,是个盲眼少女,雪色斗篷遮了半张脸,只露出灰白瞳孔,像被冻住的月。
她怀中抱一具桐木琴,琴身裂纹纵横,却擦得极亮,亮得映出漫天雪光。
少年俯身,指尖在窗棂轻敲,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
“来了。”
二、花牌
盲女抬手,掌心向上,雪落在她掌纹,瞬间化成一枚极细的红。
红顺着掌纹游走,像一条不肯冬眠的小蛇,游到腕心,凝成一朵五瓣花影——
花影透明,边缘却红,正是七年前秦淮河头,碎散的那粒“未忘”之种。
她看不见,却屈指轻抚花影,唇角微弯,像雪里突然绽放的春色。
“红花又开了,”她轻声说,“我该上楼。”
红楼老鸨姓杜,人称杜七娘,早候在门侧。
见盲女来,七娘堆笑迎上,却在触及对方掌心花影时,笑容一滞——
花影烫手,像雪里藏火,火里又藏刀。
七娘缩回指尖,强自镇定:“雪大,姑娘怎不撑灯?”
盲女笑:“灯在心里,不用撑。”
她抬步,循着琴音,循着记忆里七年前那一声“等我”,缓缓登楼。
楼梯转角,少年已立。
他伸手,似要扶,却在指尖距她半寸时停住——
花影忽地一跳,像警告,又像邀请。
少年垂眸,声音轻得似雪落:“我替你引路,可好?”
盲女偏首,灰白瞳孔对准他声音来处,笑意更深:“引路的人,自己也在迷路。”
少年一怔,随即低笑,退后半步,让她指尖触到栏杆,一触之下,栏杆生出极细的红纹,像老木回春。
三、琴师
三楼西厢,是少年赁下的居室,极简,却极静。
一案一琴一炉雪,炉上煮酒,酒气微酸,像未写完的诗。
盲女入座,解斗篷,露出发间一枚断簪——簪骨是枯竹,上刻“花叶永不见”。
少年目光触及那行字,指尖微颤,却不动声色,只将案上桐木琴推向她:“请你试音。”
盲女抚弦,指尖过处,弦音清越,却带一点涩,像雪里藏沙。
她皱眉:“弦有旧伤,伤在第三弦七分处。”
少年眼底亮起一簇极暗的火:“能修?”
盲女笑:“不能修,只能换。换弦如换命,命不换,音不全。”
她抬手,自怀里取出一缕极细的红丝——那是七年前红花簪碎后,唯一留下的晶髓。
红丝穿弦,轻轻一绕,第三弦旧伤处,立刻愈合,音色却比先前更冷,像刀出鞘,像泪结冰。
少年闭目,听完整曲,忽然起身,向盲女长揖到地:“请授我此曲。”
盲女偏首:“曲名?”
少年抬眼,眸色深得像雪夜无星:“《无渡》。”
盲女指尖一顿,弦音骤断,断音割破她指腹,血珠滚落,落在红丝上,血与晶髓重合,弦身忽然浮出一朵透明的莲,莲心缺半,一闪即灭。
她看不见,却听得见莲灭的声音——
像极远的地方,有人唤她小名,唇形无声,只余心跳。
她收指,拢袖,轻声应:“好,我授你《无渡》,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少年屏息:“任何条件。”
盲女笑,雪色瞳孔对准他,却像对准更远的地方:“曲终之日,你要替我,看见雪里第一朵红花。”
少年垂眸,指尖在袖中攥成拳,声音低哑:“我答应你。”
四、雪夜
授琴开始,雪越下越大,大得似要将红楼埋成白玉冢。
盲女每日午后登楼,夜半离去,从不留宿。
少年从不问她的名,她也不问他的姓,两人之间,唯琴音与雪声作陪。
第三弦红丝,日渐黯淡,像把最后的颜色,一点点织进少年的指骨。
第七夜,雪停,月出。
月亦苍白,像被抽走温度的镜。
盲女授完最后一音,忽然抬手,抚向少年眉心——
指尖所触,一道极细的银纹,自他眉心若隐若现,像被雪藏的古篆。
她看不见,却以指腹描摹,描到最后一笔,银纹忽然一烫,烫得她缩回指尖,眉心却落下一点血,血落在弦上,弦音骤然大响——
“铮!”
响音里,整架桐木琴裂纹同时张开,裂纹内,涌出无数透明花瓣,花瓣无香,只映出两道交叠的侧影:
雪发少女,玄衣少年,各缺一半,却在花瓣里,缓缓贴合。
少年瞪大眼,瞳孔深处,猩红与银白同时炸开,像被记忆击中,又像被记忆抽离。
他伸手想抓住花瓣,花瓣却穿过指缝,升向屋顶,在梁间凝成一朵巨大的透明莲,莲心缺半,像一扇未开的门。
盲女仰首,灰白瞳孔映出莲影,唇角微弯,却带着一点比雪更冷的悲凉:“曲终了,花开了,你却看不见。”
少年声音嘶哑:“我看得见——”
他抬步,却一步踉跄,眉心银纹渗出细密血珠,血珠落在透明莲瓣,莲瓣忽然合拢,像门被关上,又像镜被击碎。
“咔——”
莲瓣碎成光屑,光屑不飞,只落,落在少年肩头,落在盲女发上,落在断弦之上,
像一场逆向的雪,雪里每一片,都映出七年前的秦淮河灯,七年前的梅枝血痂,七年前的“等我”。
少年跪倒,指尖抱住头,像有千万根针,从眉心刺入,一路刺穿记忆。
他听见有人在耳边无声大喊——
“下一世,别再找我!”
他亦听见自己无声回答——
“可我忘了怎么停下!”
五、换命
雪夜将尽,更鼓五声。
盲女俯身,指尖抚过少年眉心,血珠沾在她指腹,她放入口中,轻轻吮去,
咸味里,带着一点极淡的梅香,像雪里第一朵红花,又像血里第一片雪。
她笑,却比哭更伤:“我教你《无渡》,原是为渡我自己。如今曲终,我该走了。”
少年抬眼,眸色已不复初见时的艳,只余一片被水洗过的空。
他伸手,抓住她腕心,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告诉我,你的名字。”
盲女偏首,雪色瞳孔对准他,却像对准更远的地方:“名字被雪埋了,等花开,你再替我唤。”
她抽手,指尖在袖中摸索,取出那枚断簪——枯竹上,“花叶永不见”五字已被血染成暗红。
她把断簪放入他掌心,合拢他五指,轻声道:“簪骨是竹,竹可生叶,叶生之日,花便该放。你替我守着它,守到叶生,守到花放,守到——你看见我。”
少年攥紧断簪,竹刺入掌,血染红丝,他却觉不出痛,只觉心里某处,被雪埋了千年的火,忽然跳了一下——
“咚。”
盲女起身,披斗篷,抱断琴,循着雪声,缓缓下楼。
少年想追,却一步跪倒,眉心银纹渗出最后一滴血,
血落在地,化作一朵极小的红花,花无叶,只托一粒透明火种,火种内,映出两道相拥的侧影——
雪发与玄衣,终于贴合,却一闪即灭。
六、春信
雪止,天明。
红楼人去楼空,唯余西窗半掩,案上桐木琴断弦纵横,弦上红花已谢,只余枯骨。
少年独坐,掌心断簪被血浸透,竹骨竟透出极细的绿痕,像被春唤醒的芽。
他抬眼,窗外老梅,昨夜雪里,忽然抽出一叶新绿,绿心托着一粒红芽,红芽透明,像被冻住的泪。
少年起身,以断簪掘开积雪,掘到梅根,掘到土,掘到第一缕潮湿的春气。
他把断簪插入泥中,血沿竹骨流下,流入梅根,流入雪土,流入——
被雪埋了千年的种子。
风过,老梅叶颤,叶心红芽忽然绽开半瓣,
瓣内映出两道极淡的侧影:
雪发少女,玄衣少年,各缺一半,却在芽心,缓缓贴合——
像两半镜,终于拼成圆;
又像两半心,终于找到节奏。
少年俯身,唇贴芽心,声音轻得似雪落——
“我替你守着,守到叶生,守到花放,守到——你看见我。”
芽心轻轻一跳,像回应,又像诀别——
“咚。”
像第四颗心跳,又像第一颗心跳。
雪化,春信至。
叶落一千年,花亦落一千年,
可在雪与泥最深处,有一粒被血与泪灌溉的芽——
悄悄长出第一片叶,叶心托着第一朵红花,红花无叶,只托一粒透明火种,
火种内,映出雪发与玄衣,同时伸手,同时回望——
隔着即将开启的十世,隔着一条名叫“无渡”的河——
轻轻说出一声,无人听见的——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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