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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十世遗灯(六)血诏薄命


一、雪锁禁城

明·嘉靖四十二年,腊月廿三,京师大雪。

雪片大如席,一层层压下来,把皇城九门糊成一座巨大的纸扎灵堂。午门外,百官长跪,请罢“壬寅宫变”株连;午门内,锦衣缇骑四出,锁拿“谋逆”宫女、内侍,血痕与新雪交叠,像一块被泼了墨的绢。

乾西五所,最末一排矮房,独押一女。

她名“阿颜”,官籍宫女,年十八,入宫未满两载,已被定为“弑君从犯”。

她跪坐冷炕,灰白瞳孔映着窗棂漏进的雪光,像被冻住的月。

她看不见,却听得见颜色:雪是噬骨的银,血是滚烫的红,锁链是锈铁的褐。

她更听得见,自己心口那粒火种,正在无声地跳——“咚。”

炕角,扔着一卷薄绢,绢上血迹未干,字迹淋漓——

“弑君谋逆,夷三族,即刻赐死。”

这是血诏,亦是她的死刑状。

绢尾,钤着血红玉玺,玺心却渗出一粒极小的透明花影,像被冰封的莲。

二、残笺

阿颜抬手,指尖抚过血字。血未凝,在她指腹下,轻轻跳了一下:“咚。”

像回应,又像诀别。

七日前,她尚是乾清宫侍茶宫女。

那一夜,嘉靖帝宿于西暖阁,宫女杨金英等人以帛索弑君,帝几乎气绝。

阿颜并未参与,却在混乱中,被推进内殿,手里被塞入一端帛索。

她只来得及触到帝颈,触到滚烫的血,触到那粒透明花影——

花影在她指腹下,轻轻跳了一下:“咚。”

然后,缇骑至,火光起,人影乱,她被锁,被拷,被定“从犯”。

她喊冤,无人听;她喊哑,无人应。

唯有那粒花影,夜夜在心口,轻轻跳:“咚。”

此刻,她抚着血诏,忽然无声地笑了。

笑比雪更冷,比血更艳。

她知,自己不过是权力刀下,一朵最小的花;

她也知,这朵最小的花,终将焚了整座紫禁城。

因为,那粒花影,在她心口,已生根,已发芽,已燃成火种。

三、盲诏

赐死前夕,内官捧来“最后恩典”——白绫、鸩酒、匕首,三选一。

阿颜抬手,指尖掠过三物,最终落在匕首上。

匕首极短,刃薄如蝉翼,柄上刻着一行小字——“花开一千年,叶落一千年,花叶永不见。”

她看不见,却听得见字的心跳——“咚。”

她伸指,抚过字纹,唇角微弯:“便它罢。”

内官退,门阖,风雪掩。

阿颜独坐,取血诏,铺于膝,以匕首为笔,以心口为墨,一笔一划,刻下一行小字——

“我无三族,唯有心火,火燃一夜,可焚九重。”

字迹成,血诏薄命,却在她掌心,轻轻跳了一下:“咚。”

她抬手,匕首对准心口——

刃尖距肌肤一寸,一寸里,映出七年雪,七年梦,七年未竟的约;

一寸外,是溟的声音,自月背降下,冷得像断刃——“花叶永错,不得相见。”

她唇形无声,却固执开合——

“我……偏……要……见。”

匕首落下——

“咔。”

刃尖触心,心口那粒透明花影,忽然炸成两滴血,一滴银白,一滴猩红,同时跃起——

银血飞向匕首,猩血飞向血诏。

两滴血在空中交缠,旋成一枚极小的漩涡,漩涡深处,浮出两道相拥的侧影——雪发少女,玄衣少年,各缺一半,却在漩涡里,缓缓贴合——像两半镜,终于拼成圆;又像两半心,终于找到节奏。

四、焚诏

漩涡炸,血诏碎,碎成极细的光屑,光屑不飞,只落在她掌心——

落在掌心,凝成一粒透明火种;落在匕首,凝成一朵极小的红花,无叶,托火种。火种跳,像回应,又像诀别——“咚。”

阿颜抬手,匕首落地,火种在她掌心,轻轻跳了一下:“咚。”

她笑,笑得比雪更冷,比血更艳:“原来,我便是火。”

她起身,赤足踏雪,走到窗前,推开窗棂。

窗外,雪正盛,风正狂,万点灯火,同时熄灭。

她抬手,掌心火种,对雪,对风,对黑暗,轻轻吹了一口气——

气出口,化作极细的红雾,雾内开满红花,无叶,托火种,一朵接一朵,开在雪上,开在风里,开在黑暗最深处——

像雪里第一朵春,像夜里第一颗星,像绝望里,第一声心跳。

“咚。”

雾过处,雪化,风止,灯灭。

雾所过,宫墙、铁锁、血诏、玉玺,同时燃起极细的红火,火不热,却焚心,火不亮,却焚命。

火过处,宫人、内侍、缇骑,同时跪倒,膝下开出一朵朵极小的红花,无叶,托火种,像雪里第一朵春。

火过处,整座紫禁城,雪顶同时融化,融成一条极细的河,河面漂满白色灯火;对岸,燃着红色花海。

河名,忘川;花海名,黄泉。

五、逃宫

火起,宫乱,人嚎。

阿颜赤足,踏火而行,所过之处,红花让道,火种低头。

她走,却不跑;她笑,却不哭;她焚,却不回头。

她走到乾清宫外,宫门紧闭,门内,是嘉靖帝,是权力的刀,是“花叶永错”的天规。

她抬手,掌心火种,对宫门,轻轻吹了一口气——

“咔。”

宫门裂,裂成极细的纹,纹内透出银白与猩红交缠的光,光里浮出两道相拥的侧影——雪发与玄衣,终于贴合,却一闪即灭。

门裂,帝惊,缇骑涌,却同时跪倒,膝下开出一朵朵极小的红花,无叶,托火种,像雪里第一朵春。

阿颜入门,赤足踏血,走到龙榻前,走到权力的刀尖前,走到“花叶永错”的天规前——

她抬手,掌心火种,对帝,轻轻吹了一口气——

火过,帝跪,权崩,规碎。

她转身,出门,踏火,踏雪,踏红花,一路走到宫墙最高处——

墙外,是长安,是雪夜,是万点灯火;墙内,是焚诏,是焚心,是焚命。

她抬手,掌心火种,对夜空,轻轻吹了一口气——

火起,火焚,火落。

火种离手,化作极细的红雾,雾内浮出两道相拥的侧影——雪发与玄衣,终于贴合,却一闪即灭。

雾落,落在她足边,凝成一朵极小的红花,无叶,托火种。火种跳,像回应,又像诀别——“咚。”

她俯身,摘花,别在鬓边,花在她发上,轻轻跳了一下:“咚。”

她笑,笑得比雪更冷,比血更艳:“我便是火,火便是我。”

六、坠雪

宫墙最高处,雪正盛,风正狂。

阿颜赤足,立于墙头,对雪,对风,对黑暗,轻轻张开手——

手心里,再无一物,唯有那粒火种,已焚了整座紫禁城,已焚了整座雪夜,已焚了整座“花叶永错”的天规。

她张手,身体向前,轻轻一跃——

“咚。”

第五颗心跳,在绝对黑暗里,轻轻炸响。

雪落,风止,火熄。

宫墙下,雪地上,开出一朵极小的红花,无叶,托火种。火种跳,像回应,又像诀别——“咚。”

七、尾声

明史杂记:

“嘉靖四十二年,腊月廿三,京师大雪,皇城火起,火无烟,唯银红交缠的光,光内浮出两道相拥的侧影:雪发与玄衣,各缺一半,却在光里,缓缓贴合。

后人每于腊月廿三,闻宫墙上有脚步声,脚步声里,映出两道相拥的侧影:雪发与玄衣,各缺一半,却在火里,缓缓贴合。”

而史官不知,宫墙下,埋着一枚透明花种。

花种内,两滴血已贴合完毕,像两半镜,终于拼成圆。

圆心,轻轻跳了一下——

“咚。”

像第七颗心跳,又像第一颗心跳。

银红水珠自忘川跃出,掠过人间风雪,掠过血诏,掠过火种,掠过宫墙——

轻轻落在花种之上,水珠内,映出雪发与玄衣,同时伸手,同时回望——

隔着即将开启的十世,隔着一条名叫“无渡”的河——

轻轻说出一声,无人听见的——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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