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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十世遗灯(七)菲林残像


一、暗房

民国二十四年,上海,公共租界。

夜雨敲窗,霓虹在雨里晕成模糊色块,像被水冲开的旧颜料。

静安寺路尾,一条窄巷深处,挂着一块铜招牌——“怀舟影社”。招牌漆面剥落,只余一道极细的赤痕,像雪里藏花。

暗房在地下,四壁漆黑,唯有一盏红灯,灯罩裂了缝,红光摇摇欲坠。

红灯下,一少年俯身冲洗胶片,手指修长,骨节却突兀,像被岁月折断的竹。

他名“沈怀舟”,官籍摄影师,年二十,目有夜盲,暗房却从不假手他人。

他看不见,却听得见颜色:水是极寒的银,显影液是噬骨的铁锈红,定影液是苦涩的褐。

他更听得见,胶片的心跳——

“咚。”

每响一次,胶片上便浮出一道极淡的侧影:雪色长发,玄衣如墨,各缺一半,却在菲林里,缓缓贴合——像两半镜,终于拼成圆;又像两半心,终于找到节奏。

二、残像

今夜,他冲洗的是一卷特殊胶片——

胶片不是他的,是白日里,一位盲眼少女托人送来的。

少女名“阿颜”,官籍记者,年十八,目有灰白,像被雪封的月。

她托人带来一句话:“等菲林干,你便能看见我。”

沈怀舟不知她是谁,却知,这卷菲林,必须他亲手冲洗——

因为,胶片入水的一瞬,他心口那粒火种,忽然跳了一下:“咚。”

水声潺潺,菲林渐显——

第一格,空白;第二格,空白;第三格,忽浮出一朵极小的红花,无叶,托一粒透明火种。

第四格,红花盛放,花心跳出两滴血,一滴银白,一滴猩红,各缺半圆,却在菲林里,缓缓贴合。

第五格,血滴交缠,旋成一枚极小的漩涡,漩涡深处,浮出两道相拥的侧影——雪发与玄衣,终于贴合,却一闪即灭。

第六格,漩涡炸,漫天箭矢同时化作白灰,白灰落在菲林上,像一场逆向的雪,雪里每一片,都映出七年前的秦淮河灯,七年前的梅枝血痂,七年前的“等我”。

沈怀舟伸手,指尖触到最后一格——

最后一格,空白,唯有一粒透明火种,火种内,映出两道极淡的侧影:雪发少女,玄衣少年,各缺一半,却在火种里,缓缓贴合——像两半镜,终于拼成圆;又像两半心,终于找到节奏。

他指尖触到火种,火种在他指腹下,轻轻跳了一下:“咚。”像回应,又像诀别。

三、对望

菲林干,沈怀舟捧胶片,步出暗房,步上楼梯,步到地面——

地面,雨已停,天已亮,万点灯火,同时熄灭。

唯有一盏青灯,灯罩裂了缝,灯火摇摇欲坠,灯下蹲着一少女,年约十八,身形单薄,脸被风吹得通红,眼睛却蒙着一层灰白——像被雪封的月。

她名“阿颜”,官籍记者,目有灰白,像被雪封的月。

她看不见,却听得见颜色:雨是极寒的银,风是刺骨的青,火是滚烫的红。

她更听得见,菲林的心跳——

“咚。”

两人相距一寸——一寸里,是七年雪,七年梦,七年未竟的约;一寸外,是溟的声音,自月背降下,冷得像断刃——“花叶永错,不得相见。”

沈怀舟伸指,指尖触到她掌心红影——红影在他指腹下,轻轻跳了一下:“咚。”像第四颗心跳,又像第一颗心跳。

阿颜抬眼,灰白瞳孔映出他少年脸,像映出一场未竟的梦。

她伸指,指尖触到他掌心菲林——菲林在她指腹下,轻轻跳了一下:“咚。”像回应,又像诀别。

四、换火

指尖与菲林,相距一寸——两人同时伸指,同时触到对方掌心火种——火种在指腹下,轻轻跳了一下:“咚。”像第四颗心跳,又像第一颗心跳。

银白与猩红同时炸成两滴血,一滴飞向沈怀舟眉心,一滴飞向阿颜心口。两滴血在空中交缠,旋成一枚极小的漩涡,漩涡深处,浮出两道相拥的侧影——雪发与玄衣,终于贴合,却一闪即灭。

溟的声音再次降下,比前次更低,更冷——“诛。”漩涡炸,漫天雨丝同时化作白灰,白灰落在上海街头,像一场逆向的雪,雪里每一片,都映出七年前的秦淮河灯,七年前的梅枝血痂,七年前的“等我”。

白灰落处,青灯裂,菲林碎,唯余两粒火种,轻轻跳了一下:“咚。”像回应,又像诀别。

五、逃像

雨停,天亮,街头乱。

沈怀舟抱阿颜,共骑一辆旧单车,单车铃舌已失,唯余车把上悬一盏极小的红灯,红灯内,映出两道相拥的侧影:雪发与玄衣,各缺一半,却在灯里,缓缓贴合。

单车铃无舌,却发出极细的跳——“咚。”像第四颗心跳,又像第一颗心跳。

街头尽头,是“怀舟影社”暗房,暗房地下,是银白与猩红交缠的光,光里浮出两道相拥的侧影:雪发与玄衣,终于贴合,却一闪即灭。

两人共骑,单车穿巷,穿过雨,穿过风,穿过七年光阴,穿过万点灯火——

穿过“花叶永错”的天规,穿过“不得相见”的锁链,穿过——那场未竟的约。

六、残像

单车至巷尾,至江边,至码头,至一艘极小的火轮,火轮名“无渡”。

轮上悬一盏极小的红灯,红灯内,映出两道相拥的侧影:雪发与玄衣,各缺一半,却在灯里,缓缓贴合。

两人上船,船离岸,岸上人影渐远,唯余两粒火种,轻轻跳了一下:“咚。”像回应,又像诀别。

船行,江面起雾,雾内浮出两道相拥的侧影:雪发与玄衣,终于贴合,却一闪即灭。

雾过处,江面开满朵朵极小的红花,无叶,托火种,像江里第一朵春。

雾过处,唯余两粒火种,轻轻跳了一下:“咚。”像回应,又像诀别。

七、尾声

民国史杂记:

“民国二十四年,上海,公共租界,‘怀舟影社’忽起大火,火无烟,唯银红交缠的光,光内浮出两道相拥的侧影:雪发与玄衣,各缺一半,却在光里,缓缓贴合。

后人每于雨夜,闻巷内有单车铃,铃无舌,却发出极细的跳——‘咚。’像两颗被撕成两半的心,终于找到节奏。”

而史官不知,巷口,埋着一枚透明花种。

花种内,两滴血已贴合完毕,像两半镜,终于拼成圆。

圆心,轻轻跳了一下——

“咚。”

像第八颗心跳,又像第一颗心跳。

银红水珠自忘川跃出,掠过人间风雨,掠过菲林,掠过单车铃,掠过江面雾——

轻轻落在花种之上,水珠内,映出雪发与玄衣,同时伸手,同时回望——

隔着即将开启的十世,隔着一条名叫“无渡”的河——

轻轻说出一声,无人听见的——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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