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接过药方，仔细看了起来，看得极认真，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那专注的神情让贾芸心头莫名一热。

他真的没有想到，贾环竟是真的在看药方，而不是做做样子。

半晌，贾环将药方递还，沉吟道：“方子开得还算对症，只是有几味药寻常药铺未必有上好的，药力怕是不足。气血两亏之症，最忌拖延。”

贾芸闻言，心头一沉，苦涩道：“三叔说的是……只是，只是上好药材价贵，侄儿……”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也不是不想说，实在是无能为力。

贾环自然知道怎么一回事，轻轻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难堪。

而后转过身，对赵槐吩咐道：“表兄，你去找下彩霞，让他将高丽参取一半来。再让她取二十两银子，一并拿来。”

赵槐闻言，脸上露出明显的诧异，甚至有一丝不情愿：“三爷，那高丽参可是少有的珍品，统共也没多少，您自己都舍不得用……”

目光瞥了贾芸一眼，眼神里写着这等旁支穷亲戚，也配用这等好东西？

贾环脸色一沉，心里有些不悦，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你去便去，哪来这么多话？”

赵槐心头一凛，连忙躬身：“是，我我这就去。”

说罢，转身快步离去。

临走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贾芸一眼，眼神复杂难明。

贾芸早已被贾环的话震得呆立当场，如同泥塑木雕。

高丽参？

二十两银子？

这些字眼一个个砸进他耳中，砸得他头晕目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见他猛地抬头，看向贾环时嘴唇已经哆嗦，许久愣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眶酸涩的热流再也抑制不住，瞬间涌了上来，视线一片模糊。

“三、三叔……”他声音颤抖得厉害，扑通一声，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青砖地上，“侄儿……侄儿何德何能，受三叔如此厚恩！这……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咚”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窄巷里格外清晰。

贾环眉头微皱，上前一步，伸手去扶他：“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能轻易折腰？我帮你，并非要你跪我。”

贾芸固执地不肯起身，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混合着地上的尘土，在他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连日来的委屈、焦虑、屈辱，以及此刻眼前突如其来的、厚重得让他不知所措的恩情，如同山洪暴发，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声从喉间溢出。

“三叔……侄儿……侄儿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他断断续续地哭诉着，声音破碎，“母亲病重，家徒四壁，求告无门……侄儿并非不知廉耻，厚颜求人，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今日若非撞见三叔，侄儿……侄儿都不知明日该如何是好了！”

贾环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想起自己初来此世时的窘迫，想起赵姨娘为了几口吃食可能去厨房闹事的担忧，想起彩霞的委屈……这

深宅大院，锦绣繁华之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与挣扎？

贾芸的今日，何尝不是无数个他昨日的缩影？

沉默片刻，贾环用力将贾芸搀扶起来，“你的难处，我明白。起来说话，这般跪着，像什么样子。”

贾芸被他强扶起来，仍止不住地抽噎，用袖子胡乱抹着脸，羞愧得无地自容：“让三叔见笑了……侄儿失态……”

“人之常情，何来见笑。”贾环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动作并不十分亲昵，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芸哥儿，我且问你，你方才说想在府里寻个差事，是只想临时挣些药钱，还是想有个长久的营生，好奉养母亲，安身立命？”

贾芸闻言，猛地止住哭泣，红肿的眼睛里迸发出急切的光芒：“三叔！若能有个长久正经的差事，那是侄儿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侄儿不怕吃苦，不怕受累，只求有个安身立命之所，能让母亲安心养病，侄儿便是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这话他说得火急火燎，仿佛生怕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从指缝间溜走。

贾环点了点头，目光望向巷子高耸的荣国府院墙，眼神深邃，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片刻，他收回目光，看向贾芸：“你既在族学读过书，识字明理，可会算账？可能写写算算？”

贾芸忙不迭点头：“回三叔，侄儿在族学时，蒙先生教导，四书五经虽未精通，但寻常字都认得，简单的账目也能算得。这些年家里几亩薄田的收成支出，都是侄儿自己记着。”

“嗯。”贾环沉吟着，右手搭在左手的手臂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手臂，发出微弱的轻响，严肃道：“眼下我倒真有一桩事，或许需要个稳妥的人去办。只是这差事不在府内，可能要时常在外头奔波，且刚开始时，未必能立时见着多少银钱，须得有些耐心和韧劲。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贾芸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只要三叔信得过侄儿，给侄儿一个机会，便是刀山火海，侄儿也绝无二话！银钱多少不打紧，只要是个正经事做，侄儿定当竭尽全力，绝不负三叔所托！”

这会别说能不能挣到银子，就算真的挣不到银子，贾芸也会毫不犹豫同意。

因为他心里想的是，只要能够帮到贾环，让他做什么都行。

贾环见他态度坚决，神色稍缓，正待细说，却见赵槐已匆匆返回，手里捧着一个锦盒和一个布囊。

“三爷，东西取来了。”赵槐将东西奉上，眼神仍忍不住瞟向贾芸，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高丽参送出去也就罢了，可二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三爷对这穷小子未免也太好了些。

贾环接过锦盒，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是半株品相极佳的高丽参，须发俱全，色泽温润。他合上盖子，连同那装着二十两银子的布囊，一并递到贾芸面前。

“这参你拿回去，按方子配着给母亲用。这二十两银子，一半用作抓药和日常用度，倒也可以度过一段时日，至于剩下的另一半……”贾环说着停顿下来，目光直视看着贾芸，轻叹道：“你且留着，置办一身像样的行头。我既要用你办事，你便不能总是这副寒酸模样。人靠衣装，在外行走，体面些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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