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芸立在原地，怔怔地目送着那绝尘而去的背影，心中一阵难过。

王熙凤在众仆妇簇拥下渐行渐远，桃红袄、鹅黄坎肩上金线反射的碎光，步摇金穗摇曳的光晕，刺得他双目灼痛。

方才上前拜见时的一腔孤勇，此刻像被戳破的鱼鳔，“噗”地瘪下去，只剩满腹浊气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沉甸甸地往下坠，几乎要将他这副早已疲惫不堪的躯壳压垮。

一连数日的奔波求告，像钝刀子割肉。

每次踏进荣国府，都怀揣着微渺的希望。

每次踏出，又陡然揣回更深更沉的失望。

贾琏那边，不是推说外头应酬忙，就是支吾府里没有“合适”的空缺，眼神飘忽，话里话外都是敷衍。

贾宝玉就更不用说，竟然想认他做儿子，荒唐至极。

恰巧撞见了王熙凤，豁出颜面一番的奉承，换来的只是一句轻飘飘、没着落的“赶明儿”。

这“明儿”，是何时？

是敷衍，是推脱，或是高高在上者施舍的一点残渣，还要受恩者千恩万谢。

穿堂风卷过抄手游廊，呜咽如泣。

几片焦黄的银杏叶扑簌簌滚落脚边，沾着尘土。微风透过单薄的青布衫直刺骨缝，贾芸裹紧衣襟，深深吸气——吸进肺里的空气只激得眼眶酸涩。

罢了。

他缓缓迈开脚，双腿像灌了铅，一步一挪地出了这锦绣大院。

门外市声喧嚣，车马粼粼，小贩吆喝，孩童嬉闹，热闹非凡。

贾芸没回家，只是沿着荣府西侧高耸的青砖墙根，漫无目的地朝北走。

墙内，丝竹管弦与隐约笑语丝丝缕缕飘出，欢乐无比，却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墙外，是柴米油盐、锱铢必较的生计——这是他的世界，眼看要撑不下去了。

这时候的他，觉得自己就像墙缝里挣扎的野草，命如飘蓬，不知该何去何从。

不知不觉，竟走到梨香院一带。

西北角的窄巷越发幽深，两侧青砖爬满湿滑苔藓，地缝渗出阴湿水汽。

贾芸埋头闷走，满脑子是母亲枯槁的面容、见底的米缸、明日该去撞哪扇门、看谁的白眼……

“哎哟！”

突然，实实地撞上一个人。

贾芸踉跄站稳，惊慌抬头——只见靛青色官常服，身形清瘦单薄，官服素净却自有威仪。心里隐隐不安。待看清那张清俊坚毅的脸庞，贾芸的心猛地沉入冰窟。

是贾环……环三爷！

赵槐听到动静，一个箭步抢上前，竖眉厉喝：“呔！哪房的？眼睛长哪儿了？惊撞了三爷，还不跪下请罪！发什么愣？”

贾芸头皮发麻，冷汗瞬间湿透里衣。

这位当下如日中天的环三叔，可是贾府炙手可热的新贵，岂是他能冲撞的？

只见他惊慌的跪在地上，挤出一个卑微笑容，声音发颤：“侄、侄儿该死！莽撞冲撞了三叔！还望三叔恕罪！”

思绪飘迁，回想起了在族学里唯一一次与贾环的交谈，当时贾环尚未科考。

自那以后，贾环一路青云，他连远远望见都屏息垂目，何曾敢有上前攀谈的想法。

今日真真是祸不单行！

贾环被撞得趔趄，却未生气，待稳住身形，看清是贾芸的时候，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神色，温声道：“嗯？原来是芸哥儿，无妨，跪着做什么，快快起来说话。”

“这般失魂落魄，打哪儿来？魂儿都丢路上了？”贾环见到一脸愁容，不免关心道。

贾芸是个知恩图报之人，贾环自然不会与他为难。

贾芸小心直起身，仍不敢抬头，声音沙哑苦涩：“回三叔……刚从琏二叔和凤婶子那边出来。”

说罢，下意识地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中承载了太多无处诉说的辛酸。

贾环眉梢微挑：“哦？找琏二哥和二嫂子？”沉吟一下，目光更锐利，似已看透他强装的镇定，“看你一身疲态，愁容锁眉……莫不是，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儿？”

“三叔……”贾芸喉头猛地哽住，只觉得鼻子一酸，眼圈立时泛红。

他低头深吸气，再开口时，声音嘶哑绝望：“三叔明鉴……侄儿……家中母亲沉疴缠身，病卧在床月余……延医请药，耗费甚巨。家中本就清寒，这些年靠几亩薄田过活，如今已……捉襟见肘，难以为继……”

贾环没有插话，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侄儿想着，虚长年岁，也曾在族学识得几个字，总该……在府里寻个正经差事…挣些散碎银钱，奉养母亲汤药，不负人子之道……奈何……”

而后他苦笑摇头，笑容比哭难看：“连着几日，去求琏二叔……去求凤婶子……不是不得空儿，便是……唉！”

这一声叹息，即使没有把最后的结果说出来，贾环也能听得出来。

贾环静静地听着，那双清亮的眼眸看着贾芸饱经风霜的憔悴面庞，看着他眼神中交织的绝望与一丝尚未完全熄灭的倔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直到贾芸那声苦涩的叹息落下，他才轻轻颔首，嗓音低沉而清晰地吐出四个字：“原来如此。”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投入贾芸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层层涟漪。

只见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随即又黯淡下去。

三叔知道了又如何？也不过是多一个人知晓他的窘迫罢了。

这府里上下，谁又真会把一个旁支穷侄儿的死活放在心上呢？

或许下一个，也如其他人一样，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离去。

然而，贾环并没有如他想象中一样转身离去，而是向前迈了半步。

贾芸一顿，心里愈发紧张不安。

“芸哥儿，”贾环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母亲得的什么病？请的是哪家的大夫？药方子可还留着？”

这一连串的问话，问得贾芸一愣。

他心里以为，贾环要么找理由离开，要么不痛不痒地安慰几句“总会好的”“莫要太忧心”之类的场面话，却没想到问得如此具体、如此实在。

那话语里透出的关切，不像是敷衍，倒像是真的在思量如何帮忙。

贾芸喉头又是一哽，忙低头答道：“回三叔，母亲是积年的老病根了，大夫说是气血两亏，又染了风寒，内外交攻，这才一病不起。请的是西街回春堂的刘大夫，药方子……药方子侄儿都仔细收着。”

说话间，他慌乱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旧荷包，小心翼翼地取出几张折叠整齐的纸，纸张边缘已经磨损，却保存得异常仔细。

就这样拿了出来，并递给了贾环。

伸出手的时候，贾芸顿时愣住了。

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更加让他没想到的是，贾环竟然会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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