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芸的视线紧紧锁在眼前的物件上，双手不受控制地轻颤着，仿佛贾环手里捧着的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竟一时不敢伸手去接。

锦盒与布囊里面，装着他此刻最渴望、也最急需的东西——母亲的救命参，与一家人维持生计的银两。

可当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时，他整个人怔住了，喉咙像被一团棉絮堵住，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眼眶，模糊了视线。

霎时，他双腿一软，便要屈膝跪下。

贾环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他的胳膊，那力道温和，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定。

“三叔大恩……侄儿……侄儿……”贾芸语无伦次，泪水终究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滚落，烫得他心头发颤，“这……这教侄儿如何报答？便是结草衔环，也难报三叔恩情之万一！”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贾芸心中默默念着，今日他算是真真切切尝到了这炭火的温暖。炭火的热度，足以驱散他心中这些天以来的阴霾。

“不必说这些。”贾环轻轻摇头，将东西稳稳塞进他的手里，语气随之郑重起来，“我不需你感激涕零，也无需你跪地磕头。你若真想报答，便用心办好我交代的事。办得好，便是最好的报答。若是办得不好，或起了旁的念头……”

话未尽，贾环清亮的眸子倏然掠过一丝锐光，充满了严肃与认真，让贾芸心头猛地一凛，立刻掂量出了其中的分量。

“三叔放心！”贾芸双手紧紧握住锦盒与布囊，下意识挺直了佝偻的脊背，声音虽还带着哽咽，却字字斩钉截铁：“侄儿在此立誓，必当肝脑涂地，尽心竭力为三叔办事！若有半分差池，或存一丝私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誓言极重，砸在寂静的巷子里，嗡嗡回响，似在向天地证明他的决心。

贾环点了点头，神色稍缓。

贾芸的品行，他本就心中有数，今日这一番话，也让他看到了贾芸的赤诚。

“具体事宜，此处不便多言。”贾环抬眼看了看昏黄的天色，笑道：“明日辰时三刻到我院里来，到了直接让人通传便是。”

“是，侄儿记下了。明日辰时三刻，定当准时叩见！”贾芸一字一顿地重复，生怕漏了半分，每一个字都刻在了他的心上。

交代完毕，贾环不再多言，对贾芸微一颔首，转身便进了梨香院的角门。

赵槐紧随其后，几度欲言又止，眉头紧锁，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可以看出他心中，满是疑惑与担忧。

回到厅内，彩霞伺候贾环脱下官服，换上常服。

常服质地柔软，穿在身上，好似卸下了一整天的疲惫。

香菱奉上一盏暖茶，茶香袅袅，温暖了贾环的手，也温暖了他的心。

贾环呷了一口茶，温热入喉。

直到这时，他这才看向一旁神色纠结的赵槐，笑问：“表兄可是有话要问？”

赵槐迟疑片刻，低声道：“三爷……我就是不明白，您为何对那旁支的哥儿如此厚待？高丽参和二十两白银，说给就给了。府里这等来打秋风的人，还少么？”

言下之意，怀疑贾芸是刻意卖惨，有心算计，否则哪有这么巧的事？

而且在荣国府里，这样的事并不少见。

贾环唇角微扬，似早料到他此问，语重心长道：“表兄，看人不能只看一面。你觉着他与旁人无异，皆是攀附谋利之徒，可你几时见我做过亏本的买卖？”

贾芸是什么样的人，他身为后世之人自然清楚，可是赵槐不知道，发出这样的疑问也是正常，何况他也不好说太明白。

赵槐仔细想想，发现确是如此。

贾环向来心思缜密，行事果断，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可即使如此，他心中的担忧仍未减：“可是……”

“芸哥儿平日口碑不差，是个知进退、守本分的。”贾环打断他，语气淡然却笃定，“往后有些事，需得可靠的人去办。用知根知底的族人，总比用外头不知深浅的强。”

在这复杂的荣国府里，信任是最难得的东西，而贾芸是个知恩图报之人，自然能够让他有所相信。

赵槐仍不放心：“人心隔肚皮，三爷，万一他……”

“芸哥儿的为人，我倒是晓得些的，确是老实本分，也是个孝心之人。”彩霞在一旁温声插话，递来一个肯定的眼神。

她在府里多年，看人也有几分准头。

贾环朝彩霞笑了笑，对赵槐道：“瞧，彩霞都作保了，你且宽心罢。”

赵槐见二人皆如此说，纵有千般疑虑，也只得暂且按下，但那紧皱的眉头，仍未完全舒展。

巷外，贾芸并未立刻离去。

只见他独自站在原地，怀中的重量真实而灼人，似有千钧之力。指尖触及布囊里银锭的冷硬，鼻尖嗅到人参的药香。

希望。

这个早已被无数冷眼与闭门羹碾碎成尘的字眼，此刻竟如一颗火种，在他冰封的心底死灰复燃。微弱而又真切地散发着灼人的暖意，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他低着头，无声默念：明日辰时三刻……良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吸入肺腑不再刺痛难当，仿佛带着一丝希望的味道。

离开之前，他若有所思望向贾府院落高耸的院墙，最后落到王熙凤的院子。

目光在这一刻变得释然，眼眸中不再有哀求，只剩下一点冰冷的决绝。

然后，他抱紧怀中的“生机”，迈开了步。脚步依旧因疲惫而沉重，却不再似灌铅般难以挪动。

一直因贫寒与恳求而微驼的背脊，也在不知不觉行走中，挺直了些许，似在向世界宣告他的不屈。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奋力挣破云层，将梨香院高高的飞檐染成金红，色彩鲜艳而夺目，似在预示着美好的未来。

同样把贾芸那道拖着细长影子、渐行渐远的背影，勾勒得清晰而孤峭，仿佛一株从石缝中挣出的草，带着新生的倔强，不畏风雨，勇往直前。

窄巷重归寂静，唯余墙根青苔，默默见证了一场无人知晓的命运交接。

墙根的青苔顽强生长，就像贾芸在困境中努力挣扎，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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