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芸回头，深深一揖：“三叔今日之恩，贾芸永世不忘。”

贾环在院门前立了片刻，直到那道青衫身影消失在门外。

彩霞慢步走过来：“爷，今儿休沐，老太太那边传话，午间有蟹宴，让您过去呢。”

贾环稍微停顿了一下，轻摇摇头：“不去了。你让人去回老太太，说我昨夜看书着了凉，怕过了病气。”

贾母见他休沐，想让他过去吃饭，这看似是贾母对他的宠爱，实则只是表面功夫。

说到底，在贾母心里，贾宝玉永远排在他前面。待见他也不过是见他有能力有成绩，否则也不会这般。

彩霞立马点头，示意香菱去回话。她作为贾府第一个丫鬟，清楚的知道贾环这些年来有多不容易，也明白贾母对他改观的原因，自然也不会觉得这样拒绝有什么问题。

贾环边向客厅走边说，“去书房，把前几日未看完的《贞观政要》拿来。”

三日后，贾芸离开金陵。

一辆青篷小车，载着简单的行李，在晨雾中驶出城门。妻子没有随他离开，因为家中有病弱的母亲需要照顾，必须要有人留下来，这样他才能安心。

城门外，贾芸掀开车帘回望，巍峨的城墙在曦光中沉默矗立。

他同城墙一样，沉默不语。

从这一刻起，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变得不同。

而贾环的日子，依旧在宫里当值，有时也会被叫去长乐宫，有时长乐公主也会来看他。

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起居郎的值房在文华殿东庑，一间窄室，一桌一椅一榻，书架上堆满历朝《起居注》稿本，当朝的稿本自然也有。

贾环已在此闲置了半月有余，不过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权当在带薪读书。

可惜这样的日子没有维持多久，这天散朝钟响后不久，值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贾环闻声抬头望去，以为是长乐宫那边来人，谁知竟然是消失已久的李忠平探了个头进来。

他从座位上站起，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对方神色复杂，低声道：“贾侍读，陛下……宣您文华殿后殿觐见。”

贾环心头一凛，面上平静如常，起身整了整官袍：“有劳公公。”

文华殿后殿比前殿更为清幽，鎏金博山炉吐着龙涎香的青烟，庆历帝未着朝服，只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在窗前，望着院中一株老松出神。

贾环来到，便跪下行礼：“臣贾环，叩见陛下。”

“平身。”庆历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贾环起身，垂首侍立。

眼角余光瞥见御案上摊着一本奏折，朱批淋漓，似乎是某地方的急报。

殿内异常安静，仿佛能听见铜漏的滴答声。

贾环屏神静气，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实际上，他心里有很多疑问，不知道庆历帝叫他来做什么。

当然，即使有疑问也不能乱开口。

保持沉默，便是对自己最大的保护。

良久，庆历帝转过身，目光径直落在贾环身上，而后附上一层审视：“你这个起居郎，可是当了半月有余？”

“是。”贾环想也没想的回答。

“可记了什么？”庆历帝追问道。

贾环如实道：“臣未得宣召，不曾近侍陛下左右，无从记注。”

“哦？”庆历帝走近两步，龙纹皂靴停在贾环眼前尺余，目光打量着贾环，沉吟道，“那你这段时间，在值房里做什么？”

“读书。”贾环脱口而出。

“读什么书？”庆历帝眼睛闪了一下。

贾环回忆着说：“《贞观政要》《陆宣公奏议》，及本朝太祖、太宗《实录》……”

贾环没有隐瞒，一股脑将这段时间读的书都说了出来。

庆历帝沉默片刻，忽然道：“拾起头来。”

贾环依言抬头，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直面天颜。庆历帝四旬有余，面容清癯，眼下一圈淡青，显是连日操劳。但那双眼睛深邃锐利，依旧能够洞穿人心。

庆历帝缓缓道，“朕听说，前些时日，你打发了一个远房侄儿去管庄子，可有些事？”

贾环心头一震。

这件事他虽然没有做得隐秘，但也没有声张，就连赵姨娘都不知道其中细节，没想到已经传到皇帝耳中。

难道贾府有宫里的眼线？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简直太可怕了。

而且这样的人，会是谁呢？

贾环深吸了一口气，稍稍稳了稳心神，坦然道：“是。臣那侄儿贾芸，家境贫寒，母亲病重，求告无门。臣见他为人勤恳，略通文墨，便给个机会试试。”

“倒是心善。”庆历帝语气不明，踱回御案后坐下，“你可知道，朕为何宣你来？”

“臣不知。”贾环无语，心想他要是知道就好了，自己在值班房待了半个月，今天这还是第一次召见。

庆历帝从案头抽出一份奏折，丢到他面前，面无表情：“看看。”

贾环双手捧起，展开一看，是监察御史黄景仁的折子，弹劾户部在湖广赈灾款项拨付中“拖延推诿、账目不清”，矛头直指户部尚书陆崇瑞。

折子里列了几笔款项的出入，时间和数目格外清晰，显然是下了功夫查证。

“黄景仁这折子，昨日递上来的。”庆历帝盯着他，语气淡淡：“你觉得，他这奏折上所言是否属实？”

贾环大吃一惊，这是他能知道，能回答的事吗？

不知不觉间，他的掌心已经渗出冷汗，可他顾不上去擦拭。

这是道送命题。

说属实，便会得罪户部乃至背后的一干重臣；说不实，便是欺君，且黄景仁敢上这样的折子，必有凭据。

沉默良久，贾环深吸一口气，谨慎着说：“陛下，臣为起居郎，职责在记录陛下言行，以备史笔。朝政得失，非臣职分所当议。”

庆历帝眼皮一跳，闪过一丝惊讶，可是转眼间消失不见，沉声说道：“朕现在在问你话，必须回答！”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贾环忐忑不安，心脏扑通扑通的跳，险些跳出来，而后直接跪了下去：“陛下恕罪。臣以为，黄御史敢上此折，必有实据。但户部统筹天下钱粮，事务繁巨，或有一些款项因流程辗转，暂未到位。当初湖广灾情如火，户部当时着急速拨钱粮、安抚灾民，是事实。”

“至于其中是否有贪墨渎职，理应由都察院、大理寺会同详查，水落石出后，该惩则惩，该奖则奖，方能既不误救灾，也不纵蠹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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