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一口气说完，而后伏地不起。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此刻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一声听不出意味的轻笑。

“起来吧。”庆历帝的声音缓和了些。

贾环也松了口气，伴君如伴虎，果然名不虚传。单是简短的问话，就能让他感受到无尽的压力，让他有种无从适应。

庆历帝询问道：“你倒是个明白人。前些日子，你姐姐把体己银子都捐了，你随后便送了一大笔进宫？可有这事？”

贾环心头再震，忙道：“臣家中受陛下天恩，姐姐在宫中亦蒙圣眷。湖广百姓受苦，臣等略尽绵力，理所应当。”

庆历帝闻言，平静地打量着眼前低眉垂目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说话做事却已老成得不像话。六元及第的才学，应对得体的谨慎，还有那份藏在谨慎下的锐气。

刚才那番话，看似中庸，实则把救灾与查案分开，既不得罪人，也点了要害。

庆历帝顿了一下，忽然换了话题，“你兼这起居郎，是李蕴华举荐的。”

“是。”

“你觉得，他为何举荐你？”

贾环沉默片刻：“李大人想必是觉得，臣年轻，或可适应此职。”

“适应？”庆历帝嗤笑一声，声音幽幽发出：“你可知晓前头那几个，最短的干了一天，最长的也不过十天半个月。不是迂腐不堪，便是投机取巧。”

似乎担心贾环多想，解释道：“朕讨厌身边跟着个木头桩子，也讨厌那些总想揣摩朕心思、在史笔上讨巧卖乖的家伙。你明白吗？”

贾环深深一揖，说出心中所想：“臣谨记陛下教诲。臣只记所见所闻，不敢妄加揣测，亦不敢有所隐晦。”

这段时间读的书，都是与起居郎有关的内容，因此面对庆历帝的问话时，贾环心中早有对策，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好一个‘不敢’。”庆历帝走回御案，提笔在黄景仁的折子上批了几个字，“从明日起，你每日辰时初刻到乾清宫候着。朕处理政务，你在一旁记注。”

贾环猛地抬头。

这话的意思，是已经认可他了？

乾清宫是皇帝日常理政之所，能在旁记注，意味着他将真正踏入帝国权力运转的核心地带！

多少翰林熬了半辈子，也未必能有此机会！

“怎么？不愿意？”庆历帝瞥他一眼，见他没有说话，心里泛起了嘀咕。

“臣……遵旨！”贾环压下心中激荡，跪下领命。

庆历帝摆摆手：“退下吧！明日莫要迟到。”

贾环退出后殿，长长呼了一口气，随后沿着长长的宫道往回走。

午后的阳光穿过高墙，在青石板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只是他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不过这不是恐惧，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他知道从明天起，不，应该是从现在开始，一切都将变得不同。

然而，贾环没有想到，他踏入乾清宫的第一日，便撞上了一场滔天风暴。

辰时初刻，天色微明。

贾环抱着起居注稿本、笔墨纸砚，跟着引路太监走进乾清宫西暖阁。

阁内已候着几人：首辅李乐池、户部尚书陆崇瑞、都察院左都御史严承训，还有黄景仁。

这些人皆是面色凝重，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贾环感受到了不同寻常，低着头走路，小心谨慎。

庆历帝坐在御案后，眼下乌青更深，手边堆着厚厚一叠湖广急报。

在贾环进来之后，他便没有与其他人说话，而是扫了贾环一眼，指了指角落里一张小案：“你坐那儿，今日所言所决，一字不漏地记。”

“是。”贾环刚坐下，研磨铺纸。

庆历帝冷声道：“陆崇瑞，湖广三府的赈灾银子，到底怎么回事？”

陆崇瑞出列跪下，额头触地：“陛下，三十万两赈银，从户部库银中拨出，由兵部护军押送到武昌府……”

“朕问的是现在银子到哪儿了！”庆历帝猛地一拍御案。

陆崇瑞浑身一颤：“十日前，收到湖广总督八百里加急，押运队伍在襄阳府地界遭山洪冲毁官道，耽搁了些时日，想来如今已经到了武昌府。”

“混账！”庆历帝抓起一份奏折，狠狠的摔在地上，“你看这是什么？武昌府昨日急报，灾民聚众哄抢粮仓。你说的灾粮已经到了武昌府，为何会发生这种情况？”

首辅李乐池缓步上前：“陛下息怒。天灾阻路，非人力可抗。当务之急，是令湖广总督开地方常平仓、义仓，先稳住民心，以免发生动乱。”

贾环听着这些信息，大吃一惊。

原以为朝廷筹到了银子，湖广灾情能够很快平息下去，但看这节奏，恐怕是已经生出其他变动，否则庆历帝也不至于这般震怒。

联想到昨天的奏报，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常平仓？”严承训冷笑一声，“李阁老可知，湖广十三府，去岁报上来的常平仓存粮数目，与今年核查的数目，对不上三成！其中有没有亏空，有没有贪墨，还未可知！”

陆崇瑞猛地抬头：“严大人此言何意？难道怀疑我户部与地方勾结？”

“下官不敢。”严承训语气硬冷，“但黄御史的折子，陛下已看过。襄阳府至武昌一段官道，年年修缮，何以一场山洪便冲毁数日不能行？押运队伍五百护军，难道连临时开道的人手都凑不出？这其中，有没有人故意拖延，好让某些人有时机倒卖赈粮、中饱私囊？”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

贾屏住呼吸，笔尖悬在纸上。这是直接指控户部乃至地方官员借灾贪墨了！

黄景仁适时出列，跪地双手呈上一本册子：“陛下，臣查访得知，去岁湖广常平仓兑出的陈粮，有近两成被几家粮商以‘霉变损耗’之名低价收走，转手却以新粮价流入市面。这几家粮商，背后都有户部某些官员的亲眷入股！”

只见他顿了顿，声音铿锵，“此次赈银拖延，致使湖广持续发生动乱，恐怕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黄景仁！你血口喷人！”陆崇瑞脸色煞白，指着黄景仁的手都在抖，“陛下！臣掌管户部十余年，兢兢业业，从无半点私心！黄景仁这是污蔑！是党争攻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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