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帝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死寂的深潭，在乾清宫西暖阁内激起千层浪。

“贾环？”

“陛下要派贾环为钦差？”

“这……这如何使得！”

短暂的死寂后，低语声如蚊蚋般在殿中蔓延开来。

李乐池顿时眉头紧锁，陆崇瑞脸色变幻不定，一时间所有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望向御案后神色平静的帝王。

贾环愣怔当场，手中还握着蘸满墨汁的笔，笔尖悬在半空，一滴浓墨啪嗒落在宣纸上，迅速氤氲开一团刺目的黑渍。

钦差，去湖广？

查赈银、开粮仓、肃贪墨？

贾环觉得肯定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否则怎么会听到这般离谱的话语。

他也才十五六岁。

入仕这才多久？

翰林院侍读，本职是修书撰史，现在推荐过来兼个起居郎，倒也还好。

可如今竟要他持尚方宝剑，南下湖广督办赈灾、彻查贪墨？

这担子，太重太重。

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一个久经官场的老臣，何况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

“陛下。”李乐池率先开口，打破了殿内的沉默，带着老成持重，“贾侍读虽然才华横溢，六元及第，是我朝百年、乃至千年来之英才。然钦差南下，非比寻常。湖广情势复杂，灾民嗷嗷待哺，地方官员盘根错节，现更有疑似贪墨大案隐匿其中。贾侍读年纪尚轻，资历尚浅，恐……恐难以镇服地方，统筹全局。”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简单明了：就是贾环太年轻，根本压不住场子。

陆崇瑞紧跟着出列，他脸色还有些发白，但语气已恢复了几分镇定：“李阁老所言极是。陛下，钦差大臣代表朝廷颜面，须德高望重、经验丰富之臣方可胜任。贾侍读虽才学出众，然于地方政务、钱粮刑名之事，恐缺乏历练。若处置稍有差池，非但于救灾无益，反可能激化民变，损及朝廷威信，最后得不偿失！”

严承训沉吟片刻，附和道：“陛下，湖广之事牵涉甚广，非铁腕不能肃清。贾侍读清名才学，臣等皆知。然钦差需临机决断，甚至……需有雷霆手段。贾侍读温文尔雅，恐……恐过于仁厚。”

贾环到底是个读书人，心肯定是不够狠的，怎么镇得住官场老油子？

镇不住场子，自然也查不动背后的硬骨头。

黄景仁伏在地上，指甲掐进掌心。他弹劾户部，本意是想扳倒陆崇瑞一党，至少也要撕开一道口子。

可陛下竟要点贾环？

贾环是谁？

贾府庶子，元妃之弟，新科状元，天子近臣——可他跟都察院、跟清流、跟户部，哪边都不沾！陛下这是……要找一个真正“与各方皆无瓜葛”的人？

庆历帝端坐御案之后，神色平静地听着几人说话，没有丝毫打断的意思。

等几人说完，他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杂音：“李阁老说贾侍读尚还年轻，陆尚书说他缺乏历练，严御史说他过于仁厚。”

说到这里，他轻轻哼笑一声，目光扫过众人，意味深长道：“既是如此，那么依诸位爱卿之见，该派谁去？”

话一刚落，殿中顿时陷入沉寂。

李乐池沉吟道：“老臣以为，可派刑部右侍郎周延年前往。周侍郎曾任湖广按察使，熟悉地方，且掌刑名多年，刚正不阿，必能查办好此事。”

陆崇瑞也不甘落后，立刻道：“周侍郎固然刚正，然其性烈如火，恐与地方官员龃龉，反误了赈灾大事。臣以为，工部左侍郎杨立安更为妥当。杨侍郎精通水利工造，于赈灾实务颇有经验，且为人圆融，能协调各方，肯定也能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严承训冷笑：“杨侍郎圆融？怕是过于圆滑了吧！湖广贪墨案若真涉及户部，杨侍郎与陆尚书同朝为官多年，能否下得去手？臣举荐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陈启明，陈御史素有‘铁面’之称，于查案一道，最是公正严明，必能公正不阿，秉公查案。”

陆崇瑞反唇相讥：“陈启明？他去年查山西盐案，逼得三名知县悬梁，最后激起民变，莫不是严大人贵人多忘事，忘了这一茬子事？湖广如今最忌再生乱子！”

“你！”

“够了。”庆历帝淡淡两个字，立马让争执戛然而止。

殿内谁也不服谁的推荐，却也都不敢再说话，只能是大眼瞪着小眼。

庆历帝沉吟片刻，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贾环身上，不咸不淡道：“贾侍读，你自己说，你敢不敢接这个差事？”

这一刻，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到那个角落的少年身上。

贾环闻言缓缓抬起头，在众人的目光中打量下，他能够感觉到质疑、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是啊，他太年轻，太新，太“干净”。

在这些人眼里，他或许只是个运气好到极点的读书人，凭几篇出色的文章得了圣心，中了状元，但也仅此而已。

想要他办实事、扛大事？

简直笑话。

贾环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悸动，脑海中忽而闪过自己穿越而来，蛰伏多年，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每个日夜。

怕吗？当然怕。

前路莫测，凶险万分。

但，这是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只要能这件事办好，绝对能够在庆历帝心中留下好印象，对仕途百利无一害。

甚至能够跳出翰林院，真正触摸到这个帝国权力核心的机会。

而是这也是一个向陛下、向朝野、也向自己证明，他贾环不止会读书考试，更能做事、能扛事的机会。

错过，绝对不会再有。

这不就是他选择进入皇宫，梦寐以求的机会吗？

既然所有人都觉得他不行，那他偏要告诉这些人，他行，比任何人都行。

贾环俯身，额头触地，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响起：“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信重，委以重任，臣……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

四个字，掷地有声。

庆历帝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赞许，快得让人捕捉不到，看向下方众臣：“你们都听见了？贾侍读自己敢接。你们举荐的那些人，周延年、杨立安、陈启明，皆是我朝干臣，可都不是最好的人选。湖广如今要的是快刀斩乱麻，更要稳中求进，不可再添变数，以免激起民愤。”

说到这，他特意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一眼，语气转沉，“贾侍读年轻，资历浅，这是短处，也是长处。短在经验，长在……他是一张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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