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持续的时间其实很短，约莫七八次心跳的间隙。然而就在这几秒钟里，周凛的手已经探向腰侧——那里还有一把备用的陶瓷匕首，不会被电磁干扰。

可就在指尖触及刀柄的瞬间，车内的应急灯“啪”地一声重新亮起，投下惨白的光晕。与此同时，引擎咳嗽般颤了两下，居然重新发动了。

“见鬼……”驾驶座上的山崎绫死死握着方向盘，指节泛白。仪表盘上的指示灯疯狂乱跳，像得了癔症。

林晚晚还保持着那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微笑。她的瞳孔依旧浸在银白色里，可嘴角的弧度却开始细微地抽搐，仿佛有两股力量在皮下游走、争夺着每一寸肌肉的控制权。

“不能去阿尔卑斯。”  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是那可怖的和声，但语句却断断续续，如同信号不良的广播，“屏蔽……会触发……终极协议……所有载体……同步自毁……”

陆沉猛地转头，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眯起：“什么意思？”

林晚晚——或者说她体内的那个存在——似乎也陷入了某种内部冲突，银白色的目光闪烁不定。她抬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指甲深深陷进皮肤，几乎要抠出血来。“山崎龙一的……最后保险……如果核心意识……被物理隔绝……视为实验彻底失败……备用指令是……清除……”

她没能说完。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喉咙深处挤出，她整个人蜷缩起来，额角抵住冰冷的内壁。那层银白像退潮般从眼球边缘褪去少许，露出底下属于林晚晚的、被剧烈痛苦撕扯的琥珀色。

“它没说谎……”  她咬着牙，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迸出来的，“我能……感觉到……那条指令……埋在代码深处……像颗炸弹……”

车外，那些湿漉漉的脚步声已经逼近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距离。借着车尾灯昏红的光，能看见影影绰绰的畸变身影在巷道口晃动，银白色的光点密密麻麻，如同黑暗森林里嗜血的虫群。

周凛的目光飞快扫过车厢内部，掠过惊恐的顾言、紧绷的陆沉，最后落回林晚晚剧烈颤抖的脊背上。他的思维在高速运转，如同一台精密而冰冷的机器，权衡着每一个选项的重量。

去阿尔卑斯，可能触发集体死亡。

留在这里，立刻就会被潮水般的改造体吞没。

而林晚晚的时间，正在一秒一秒地流逝。

“掉头。”  他忽然说，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

山崎绫从后视镜里看他：“什么？”

“回城里。去一个地方。”周凛已经俯身到前座之间，在导航仪上快速输入坐标——那是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的一处附属建筑，表面上是个普通的研究中心。“普罗米修斯计划的原型实验室，真正的初号机房。山崎龙一最早开始意识上传研究的地方。”

陆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你想利用那里的原始接口？但那里肯定有防卫……”

“也有可能是陷阱。”  顾言的声音发干。

“所以才要去。”  周凛的视线没有离开林晚晚。她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蜷缩的身体微微一顿。“如果山崎龙一真的设定了‘被隔绝则全体毁灭’的终极保险，那么唯一可能解除它的密钥，一定藏在一切的起点。那是他自负的源头，也是他最可能留下后门的地方。”

就在这时，林晚晚猛地抬起头。这一次，她的眼睛里银白与琥珀疯狂地交织、撕咬，几乎分不清彼此。她用一种极其怪异的、双重叠加的声音嘶哑道：“‘摇篮’……系统最初的名字……叫‘摇篮’……密钥是……是……”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银白色骤然暴涨，重新淹没了瞳孔。那个非我的微笑再次浮现在她脸上。

“聪明的选择，周凛上校。”  和声平滑地接上了话语，仿佛刚才的挣扎从未发生，“‘摇篮’确实存放着最高权限密钥。然而通往‘摇篮’的路，需要付出代价。”

车窗玻璃在同一时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十几只、几十只惨白的手掌拍在玻璃上，指关节扭曲变形，指甲刮擦着金属和玻璃表面。车顶传来重物坠落的闷响，车身向下一沉。

它们来了。

“坐稳！”  山崎绫再无犹豫，一脚将油门踩到底。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空转半秒，随即咆哮着撕开包围圈。车身剧烈颠簸，不知撞开了多少具躯体，挡风玻璃上瞬间溅满粘稠的、散发诡异荧光的组织液。

导航仪上，代表目的地的红点在一片老城区中闪烁。距离：三点七公里。

然而这三点七公里，此刻如同天堑。

街道已不复往日的秩序。废弃的车辆横七竖八，燃烧的垃圾桶照亮了更多蹒跚而来的影子。他们中有穿着睡衣的居民，有穿着制服的警察，甚至还有牵着狗的孩童——无一例外，眼中都闪烁着那非人的银白。他们行走的姿态僵硬而协调，如同被同一根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从四面八方向着这辆颠簸疾驰的厢式车汇聚、包抄。

顾言半个身子探出天窗，用那把声波发射器不断轰击逼近的集群。每一次无声的冲击都能让一小片区域内的改造体陷入瘫痪甚至崩解，但空缺立刻就被后方涌来的更多身影填补。它们的数量仿佛无穷无尽。

“它们在调动整个城市里所有被‘感染’的人！”  顾言嘶声喊道，喉咙已经被硝烟和恐惧灼伤。

周凛守在林晚晚身边。她的状态极不稳定，身体在座椅上时而紧绷如弓，时而瘫软如泥。银白与琥珀的拉锯战在她脸上呈现出惊心动魄的痕迹——半边脸冷漠如冰雕，另半边却因痛苦而扭曲。她的手指死死抠着座椅皮革，指甲断裂，渗出血珠。

“听着，”  周凛抓住她那只还算“正常”的手，用力握紧，仿佛想将自己的意志通过体温传递过去，“你不是实验体07号。你是林晚晚。你父亲留给你系统，不是为了让你变成别人的容器。是为了让你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

她的睫毛剧烈颤动。

“想想你做过的事。横店那些被你救出来的孩子，电影节上被你揭穿的谎言，还有山崎绫——你把她从她父亲疯狂的遗产里拉了出来。”  他的语速很快，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锤，敲打在那层银白色的壁垒上，“那些腌在罐子里的脑子，它们懂什么？它们只知道数据和实验。它们没见过阳光照在片场灰尘上的样子，没听过掌声响起来的时候心脏快要跳出来的感觉，更不知道……”

他顿了顿，手上又加了一份力。

“更不知道有人会为了你，宁愿跟整个世界为敌。”

林晚晚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类似呜咽的声音。右眼的银白色，像遇到热刀的油脂，极其轻微地融化了一线。

就在这时，车身猛地一震，左侧后轮似乎压到了什么，整个车子失控地向右边滑去！山崎绫拼命反打方向，车子擦着一栋建筑物的外墙，火星四溅地滑行了几十米才勉强稳住。然而就是这一耽搁，前方的去路已经被一辆侧翻的巴士和密密麻麻的人影彻底堵死。

而他们距离目的地，还有最后一点二公里。

“没路了！”  山崎绫的声音带着绝望。

车外，银白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如同繁星，缓缓合拢。

周凛看向林晚晚。她也在看着他。左眼依旧冰冷银白，右眼却已找回大半琥珀，那里面翻涌着剧烈的挣扎、恐惧，还有一丝不肯熄灭的火光。

他忽然松开她的手，转身，一把拉开了车厢侧门。

冰冷腥臭的空气瞬间涌入。

“周凛！”  陆沉惊喝。

周凛没有回头。他站在车门口，面对着如潮水般涌来的、非人的群体，拔出了那把陶瓷匕首。刀锋在应急灯下泛着哑光。

“陆沉，顾言，”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带她从车顶走。沿着那条消防梯，上屋顶。老城区的屋顶是连着的，能直接通到研究中心的后巷。”

“你疯了？！这下面有成百上千——”  顾言的话噎在喉咙里。

因为周凛笑了。那是顾言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一种近乎狂妄的、带着血腥气的笑容。

“成百上千？”  他重复道，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我在边境执行‘清扫’任务的时候，哪次面对的敌人不是这个数？”

他一步踏出车厢，反手将车门重重关上。

“走！”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已经如离弦之箭，撞入了那片银白色的潮水之中。匕首划出的弧线冰冷而高效，每一次闪动都伴随着一具躯体的僵硬倒地。他并不恋战，只是疯狂地向前突进，像一把烧红的刀子切开黄油，硬生生在那令人绝望的包围圈上，撕开了一道短暂而血腥的缺口。

车顶，顾言红着眼睛，将声波发射器的功率推到最大，对准周凛身后的追兵进行压制。陆沉和山崎绫一左一右，架起几乎虚脱的林晚晚，攀上车顶，冲向不远处外墙上的生锈消防梯。

林晚晚在攀爬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视线穿过混乱、嘶吼与闪烁的银白，她看见那个男人背对着她，独自守在潮水之前。他的背影在昏暗与血色中，挺拔得像一杆永不折断的旗。

右眼里最后一缕银白，在这一刻，彻底消融。

琥珀色的光芒重新点亮，清澈，锐利，燃烧着痛楚与决绝。

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剧痛让意识无比清晰。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片混乱，也对着自己脑海中那三十七个喋喋不休的声音，嘶声喊出了那个词——

那个在她意识最深处、与父亲最后温暖的微笑一同埋葬的词语。

那个山崎龙一留给亲生女儿，而非留给“实验体07号”的，真正的密钥。

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夜空。

“萤火虫（Hotaru）。”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铺天盖地涌来的银白人潮，动作齐齐一滞。

远处，联邦理工学院那座古老建筑的方向，某扇从未开启过的、锈蚀的地下通风口，突然传来一声沉重的、金属扭曲的**。

紧接着，一点幽绿色的、微弱却执着的光，在那片浓郁的黑暗深处，缓缓亮了起来。

如同迷失夏夜中，终于寻得归途的，第一点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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