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午后的阳光变得慵懒,带着沉甸甸的暖意,透过窗纸,在房间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浮沉。
亦落挽起袖子,正按照嫂子柳秀兰早些时候的吩咐,擦拭着家具和窗台。
她的动作机械而准确,身体似乎已经记住了这些日常的流程,但她的心,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观察着这一切。
那种自病愈后便如影随形的“异样感”并未消散,反而在她逐渐恢复的体力衬托下,变得更加清晰——她与这个熟悉的家,与这些日常的劳作,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无法真正融入。
抹布触及窗台,她的动作自然而然地慢了下来,最终停顿。目光,再次被那个角落牢牢捕获。
那盆枯死的兰草。
它静静地踞在窗台一角,像一小块凝固的、毫无生气的阴影,一个她始终无法绕过的情绪黑洞。
几天过去了,它没有任何转机,叶片彻底失去了所有水分,蜷缩成扭曲的、一触即碎的枯黄,比记忆中更加萎靡、枯槁。
窗外,夏日的植物正恣意舒展着浓绿的叶片,洋溢着近乎嚣张的生命力。
而这盆死去的兰草,就在这片生机勃勃的背景前,构成一幅残酷而静默的图画。
连日来积压的失落、那莫名的负罪感、以及对自身状态挥之不去的迷茫,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凝固的死亡景象彻底点燃,汇聚成一股强烈到让她心脏发紧的惋惜和不忍。
这情绪来得如此汹涌,盖过了一切,驱使着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做点什么。
她放下手中半干的抹布,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然后,她伸出手指,缓缓地,朝着那片最是干枯卷曲的叶片探去。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虔诚的谨慎,仿佛要去触碰一个易碎的梦,或是一个沉睡的灵魂。
指尖终于落在了叶片上。传来的,是无比清晰的、粗糙而脆硬的触感,像触摸一小段燃烧过的、冰冷的灰烬。这触感让她心头猛地一缩,一股酸楚涌上鼻尖。
就在这一刻,她的脑海是空白的。没有思考这举动是否徒劳,没有期待任何结果,甚至连之前那些沉重的负罪感也暂时退去了。
所有的思绪,所有的精神,仿佛都被一个最简单、最原始、却又无比强烈的愿望所抽空、所充满——
“活过来吧,别再枯萎了。”
这个念头,不像是经过思考,而是从她心底最深处,如同植物向着阳光本能生长一般,自然然地涌现出来,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
就在这个纯粹愿望达到顶点的瞬间——
亦落感到身体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下掠过的一丝暗流。
紧接着,一股微弱的、温热的“流”,像一条苏醒的纤细暖丝,从她小腹深处某个模糊的源头悄然滋生,完全不受她控制地,沿着她的手臂内侧,无声而迅速地流向她的指尖。
这种感觉陌生而诡异,无法用冷、热、痛、痒任何一种已知的感官经验来形容,它似乎直接作用于她的生命知觉,带着一种……活生生的流动感。
与此同时,她指尖与枯叶接触的那一小点皮肤,传来一种极其微妙的“连接”感,仿佛那暖流正通过这一点,被无声地、持续地渡入那毫无生气的枯槁之中。
然而,这暖流离体的刹那——
一股明显的眩晕和虚弱感如同无形的锤击,猛地砸向她!她眼前骤然一黑,脚下发软,整个人晃了一下,不得不慌忙伸手扶住冰凉的木制窗沿,才勉强稳住身体。
这并非劳作后的疲惫,而更像是在一瞬间,有什么支撑着她的、本质的东西被硬生生抽走了一小口,留下一种清晰的、内里的空洞和乏力。
整个过程短暂得如同错觉,却又如此真实而突兀,让她猝不及防,心口一阵慌悸。
她尚在这突如其来的虚弱中晕眩,目光还带着几分茫然地停留在自己的指尖,以及指尖下那片枯死的叶片上。
紧接着,她看到了让她血液几乎瞬间凝固的一幕——
在她指尖刚刚触碰过的、那片枯叶紧贴着根部的区域,那毫无生气的、死寂的褐黄色,竟像被一滴无形的绿色生命汁液渗透了一般,一丝极其微弱、却确凿无疑的绿意,以肉眼清晰可辨的速度,迅速晕染开来!
这还不是结束!
几乎就在那绿意浮现的同时,一个比米粒还要细小的、嫩绿到近乎透明的新芽,顶着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残存的枯黄叶鞘,怯生生地、却又带着某种不可阻挡的坚定意味,蓦地探出头来!那一点娇嫩的绿尖,在午后斜阳的照射下,仿佛含着一星微光。
世界,在亦落周围瞬间失声。
窗外的风声,远处隐约的鸡鸣犬吠,甚至她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全都消失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她的呼吸彻底停滞,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常识和逻辑在这一幕面前轰然崩塌。极致的震惊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什么?” 这不是惊喜,是骇然。
亦落的手猛地缩了回来,像是触碰到了烧红的烙铁,又或是被无形的毒针狠狠扎了一下。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将窗台上搁着的半干抹布都扫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啪”声。但这声响并未惊动她,她的全部感官都被更大的惊骇攫住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停滞了一瞬,随即开始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擂动,撞击着胸腔,那声音在她自己的耳膜里轰鸣,震得她头晕目眩。
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从尾椎骨窜起,沿着脊柱直冲头顶,让她头皮阵阵发麻。
呼吸在那一刻完全停滞,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眼前的景象仿佛带着千斤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的目光,如同被最坚韧的丝线捆绑,死死钉在那一点新绿之上。
那抹绿色,是如此微弱,米粒大小,嫩得近乎透明,可在这片死寂的、枯槁的灰黄底色上,却鲜艳得刺眼,生机勃勃得诡异。
它不是一个自然的产物,更像是一个烙印,一个直接从她荒诞的意念中蹦到现实里的异物。
“不可能……” 一个无声的呐喊在她脑海里炸开,“这绝对不可能!” 枯死的植物,如何能在一瞬间萌发新芽?
这违背了她十几年来所认知的一切常理,颠覆了她对“生命”与“死亡”最基础的界限。这已经不是惊喜,是惊吓,是直刺灵魂的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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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一定是的……”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干涩的喉咙发出细微的响动。恐惧驱使着她,拼命在混乱中抓住一根看似合理的稻草。
“我病还没好利索,身子太虚了,眼前发了昏,出现了幻觉……” 是了,一定是这样。
连日来的汤药,缠绵病榻的虚弱,加上刚才擦拭家具或许累着了,还有那过于强烈的、希望它活过来的愿望……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催生了这逼真得可怕的幻象。
她开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检验自己的感官。先是拼命地眨眼,快速地,一次又一次,直到眼眶发酸,眼前因为压迫而冒出纷乱跳跃的金色光斑。
她停下,带着一丝期盼重新聚焦——那点绿色,依旧固执地停留在那里,甚至在她模糊的视线清晰后,显得更加翠绿、更加确凿无疑。
不甘心。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用指甲狠狠掐向自己另一只手臂内侧的软肉。
尖锐的、清晰的痛感立刻传来,刺激着她的神经。这不是梦。痛觉如此真实,那么,与之并存的视觉……
恐慌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像冰冷的潮水,漫上了新的高度。她下意识地望向窗外,试图从熟悉的环境中寻找安慰和对照。
院角的老槐树枝叶繁茂,在午后的微风里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墙根下母亲种的那几畦菜蔬,也绿油油的,充满了正常的、循序渐进的生机。一切都如常。
唯独她眼前这一寸方地,这一盆本该死透的兰草,脱离了万物运行的轨道,上演着这出诡异的默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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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丝荒诞的、连她自己都感到害怕的侥幸心理,如同幽暗水底冒出的气泡,悄然浮现。“万一……刚才真的发生了什么呢?万一……真的是我……?” 这念头带着致命的诱惑力。如果那是真的,意味着什么?她不敢深想,但那想要确认的冲动,却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只狂躁的野兽。然后,再次伸出了手,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这一次,不再是全凭本能和情感的触碰,而是带着明确目的的“操作”。
她努力回忆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手指落下的角度,触碰的力度,还有心头那股摒弃了一切杂念、只剩下最纯粹祈愿的状态……她模仿着,试图精确复现那个“奇迹”发生的瞬间。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那股奇异的暖流,没有那种微妙的“连接”感。
只有因为她过度屏息和精神高度集中而带来的眼涩、头痛,太阳穴像有两根小锤子在不停地敲打,突突直跳。
挫败感,混合着更深沉的、对于自身无法理解之事的恐惧,像沼泽里的淤泥,缓缓将她淹没。
那点新绿,依旧保持着原样,既没有因为她这次的尝试而生长半分,也未曾消退。
它只是静静地、漠然地待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宣告着她方才行为的徒劳,以及之前那短暂一刻的不可复制与不可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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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记忆,那些蛰伏在乡村夜晚闲聊、志怪话本里的词语,带着森然的寒气,瞬间涌入她的脑海——
“妖异”、“邪祟”、“精怪附体”、“不祥之人”……她感觉自己仿佛正站在那些故事的边缘,而主角,赫然变成了她自己。
她是不是在病中,无意间招惹了什么脏东西?还是她的身体,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某种非人的存在占据了?
她抬起自己的双手,摊开在眼前。这双熟悉的手,刚刚可能……缔造了一个违背自然的“奇迹”。
它们看起来依旧纤细、苍白,与往日并无不同,可此刻在她眼中,却变得无比陌生,甚至……危险。
这双手,连同这具她居住了十几年的躯壳,似乎变成了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更无法控制的、危险的容器。恐惧的来源,从外部转向了内部——她开始恐惧她自己。
“不能说……对谁都不能说!” 这个念头带着绝对的决绝,如同最后一道屏障,在她心里轰然立起。如果说出去,会被当作什么?神志不清的疯子?
还是……更可怕的,被视作带来灾祸的妖怪?母亲那充满忧虑和恐惧的眼神,父亲沉默却沉重的审视,妹妹可能的疏离……村里人指指点点的议论,甚至更糟的后果……她不敢再想下去。
被当作“异类”的恐惧,此刻远远超过了对于这诡异现象本身的不解。将这一切彻底掩埋,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脆弱的自我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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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跳依旧急促,但她强迫自己动起来。她先是心虚地、飞快地环顾四周,耳朵竖起来,捕捉着堂屋外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
确认无人靠近后,她动作迅捷却又带着一丝慌乱地端起了那盆兰草。花盆粗糙的陶土边缘硌着她的手心,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y yu她将它小心翼翼、却又迫不及待地挪到窗台最靠里、最阴暗的角落,用一个闲置的、积了层薄灰的破陶罐,以及几段用剩的、缠绕在一起的麻绳,半遮半掩地挡在它的前面。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情,微微喘息着。
接着,她弯腰捡起掉落的抹布,开始反复擦拭刚才摆放兰草的那片窗台,以及周围的区域。
动作机械而用力,仿佛要擦去的不是灰尘,而是某种看不见的、残留的“痕迹”,以及她指尖那短暂存在过的、诡异的连接感。
“是错觉,”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声音微弱却固执,
“一定是错觉。或许……是之前我没留意?它其实早就有了这点芽孢,只是藏在枯叶下面,刚刚被我碰巧看到了?”
她努力编织着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试图用这脆弱的谎言来说服自己,覆盖掉那个令人不安的真相。
然而,身体的记忆远比思维更顽固。那瞬间流失的暖流,那随之而来的清晰无误的虚弱和空洞感,都太过真实,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感知里。
尽管她拼命否认,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已经带着尖锐的棱角,不可避免地扎进了她的心底——不仅是对自身这具躯壳的怀疑,更是对她所认知的这个世界平静表象之下的、那深不可测的真实,产生了巨大的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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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嫂子柳秀兰端着针线筐走进堂屋时,亦落正背对着窗台,手里拿着那块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早已光洁如新的桌面。
她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在努力维持着某种平衡。
“落儿,这边擦完就歇歇吧,瞧你脸色,怎么又有些发白?”嫂子的声音带着惯常的关切。
亦落猛地一僵,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强迫自己转过身,挤出一个极其勉强、嘴角都有些抽搐的笑容:
“没……没事的,嫂子。可能就是……有点累了。” 她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目光游移着落在嫂子的衣角上,生怕那双慈祥的眼睛能看穿她心底翻江倒海的秘密。
整个下午,她都处于一种心神不宁的状态。手里做着活计,眼角的余光却像被拴了线,总是不受控制地、偷偷地瞟向那个被杂物遮挡的窗台角落。
与妹妹说话时,她也显得心不在焉,常常需要对方重复一遍,思绪仿佛飘在了很远的地方,又像是有一部分的灵魂被硬生生剥离出去,牢牢地钉在了那盆兰草旁边,看守着那个不能言说、却又无比沉重的秘密。
那个被掩盖的角落,那点微弱的绿色,无声无息地成为了她整个世界的中心,也是一个无法愈合的、隐秘的伤口。
她不再是那个仅仅因为一场大病而变得敏感忧郁的少女,她成了一个怀揣着巨大、恐怖秘密的囚徒。
这个秘密,在她与原本熟悉亲密的世界之间,竖起了一道无形却坚韧的屏障。
晚餐时分,昏黄的油灯下,家人围坐在一起。父亲说着田里的庄稼,母亲絮叨着明天的活计,妹妹叽叽喳喳说着白天的趣事。
饭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温暖、平常。可亦落坐在其中,却感觉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
那些声音,那些笑脸,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她默默地吃着饭,味同嚼蜡,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独,将自己紧紧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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