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7章高烧呓语
亦落被安置在她那狭小却终于算得上温暖的窝棚床铺上,像一片无根的浮萍,深陷在昏迷的泥沼里。
她身上那套被荆棘划烂、被泥水浸透的衣物被柳秀兰颤抖着手褪下,露出下面青紫交加的擦伤、肿胀的脚踝,以及额角那块已经凝结了暗红血痂的磕碰。
柳秀兰打来温水,用家里最柔软的一块旧布,蘸着水,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小姑子的身体,每一下都小心翼翼,仿佛怕碰碎了一件稀世的瓷器。
水温驱散了表面的泥污和冰冷,却丝毫无法降低亦落皮肤下那灼人的热度。
她的脸颊泛着诡异的酡红,像傍晚燃烧的霞,嘴唇却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浅,带着不祥的嘶嘶声。
清理完外伤,换上干净的里衣,亦落依旧毫无知觉,只有那滚烫的体温和微弱的呼吸,证明生命还在她体内艰难地拉锯。
“去请陈郎中!快去!”白青山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立刻有热心的邻居应声,小跑着去了。
村里的赤脚郎中陈老先生,提着他那个散发着浓郁草药味的旧木箱,很快便被请了来。
他须发皆白,脸上布满沟壑,在这片土地上行医数十载,见过太多生死。
他坐在床沿的小凳上,伸出枯瘦的手指,搭在亦落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上,闭目凝神。
窝棚里挤不下多少人,白青山、柳秀兰和白周氏都屏息凝神地守在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郎中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亦落那令人心焦的急促呼吸声。
许久,陈郎中缓缓收回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眉头紧紧锁在一起,重重地叹了口气。
“怎么样?陈老先生?”白青山迫不及待地追问,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唉,”陈郎中又叹一声,摇了摇头,“脉象浮紧且数,是风寒邪气深入肌骨,加上惊吓过度,心神涣散,又有外伤失血……几样凑在一起,邪气内陷,郁而化热,这才高烧不退。”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床上人事不省的亦落,语气沉重:
“病情……很是凶险。老夫开几剂药,祛风散寒,安神定惊,看看能不能把邪气往外托一托,把心神稳下来。但……”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在场的人都听懂了那未尽的言语——但能否挺过去,就看这丫头的造化和她自身的元气了。
天意,和病人自身那点微弱的生命力,成了最后的指望。
陈郎中打开药箱,取出笔墨,就着昏暗的灯光,写下一张药方,无非是些麻黄、桂枝、柴胡、茯神之类的常见药材。
他将方子递给白青山,“按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想办法灌下去。若能发出汗,热度退下去,便有转机。若不能……”
他摇了摇头,提起药箱,留下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步履略显蹒跚地离开了。
郎中一走,白家小院上空那本就低垂的愁云,仿佛瞬间变得更加浓重,几乎要滴下水来。
柳秀兰拿着药方,手微微发抖。抓药需要钱,家里早已捉襟见肘。
但她咬了咬牙,什么都没说,转身进屋,从炕席底下摸索出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布包,那是她攒了许久,准备应对不时之需的最后一点家底。
她攥着那点铜钱,脚步匆匆地出了门,背影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异常单薄。
白周氏不顾自己咳得撕心裂肺,挣扎着搬了个小凳子,就坐在亦落的窝棚门口。
她进不去里面,便就着这个最近的距离,手里紧紧攥着那串磨得油亮的念珠,浑浊的眼睛望着虚空,干瘪的嘴唇不停地翕动着。
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反复念诵着观音菩萨和各方神佛的名号,祈求他们大发慈悲,保佑她的小女儿渡过此劫。
那低沉的、带着哽咽的念佛声,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在院子里,更添几分悲凉。
白青山则变得更加沉默。他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石雕,劳作回来后,不再进屋,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亦落窝棚门外的石阶上。
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双手无力地垂在膝间,沾满泥土和草屑的布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的眼神空洞,没有焦点地望着院中那棵光秃秃的老树,仿佛所有的力气和精神,都已经被抽干,只剩下一个疲惫而绝望的躯壳,在无声地承受着命运的碾压。
药很快抓了回来,在小泥炉上咕嘟咕嘟地煎着,苦涩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小院,与压抑的气氛混合在一起,让人透不过气。
柳秀兰小心翼翼地用勺子,一点点将煎好的、黑褐色的药汁,试图喂进亦落紧闭的牙关。
药汁大多沿着嘴角流了出来,染脏了刚换上的干净衣领。只有极少一部分,被艰难地喂了进去。
亦落依旧昏迷着,体温时高时低,却始终没有真正降下来,也没有如郎中所期望的那样发出汗来。
她像一个脆弱的琉璃盏,在生死边缘徘徊,将全家人的心都悬在了那细细的一线之上。
夜色渐深,寒意更重,唯有窝棚里那盏如豆的油灯,和白周氏那不知疲倦的、带着哭腔的念佛声,还在固执地坚守着,对抗着这漫长而冰冷的夜晚。
深沉的昏迷并非一片虚无,对于亦落而言,那是一片被高烧和残留能量搅得天翻地覆的混沌之海。
她深陷其中,意识如同暴风雨中的扁舟,载着破碎的光影和扭曲的感知,浮沉不定。
断断续续的、模糊不清的呓语,便从她干裂的唇间艰难地逸出,像风中残烛最后摇曳的火星。
“……地气……断了……”她的眉头紧紧锁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声音微弱却带着惊惶,“黑色的……好冷……”
守在旁边的柳秀兰正用湿布巾给她擦拭额头的汗,闻言手一顿,看着小姑子痛苦的神情。
心疼地叹了口气,只当她是被山中的寒冷和恐惧魇住了,低声哄道:“没事了,落落,回家了,不冷了……”
过了一会儿,亦落又不安地扭动起来,嘴唇翕动:“树……在哭……好渴……都渴……”
正在门口小凳上念佛的白周氏,捻着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浑浊的眼睛抬起,望向窝棚里孙女的方向,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快、极深的惊疑。
“地气”、“树哭”……这些词语,在她漫长的人生记忆里,似乎与某些极其古老、近乎传说的乡野秘闻隐隐对应。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念珠攥得更紧,闭上限,念佛的声音更低、更急,仿佛要借此驱散某种无形的、令人不安的东西。
白青沉默地坐在门外石阶上,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像一块顽石。听着里面妹妹破碎的胡话,他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死死攥紧,指节泛白。
他只觉心如刀绞,认定女儿是被吓破了胆,又在高烧中遭着罪,那些“光”、“眼睛疼”、“别过来”的呓语,更是佐证了她经历了极大的恐怖。
他恨不能以身相代,却只能无力地坐在这里,听着女儿在梦魇中挣扎。
而柳秀兰的心境,在这煎熬的守候中,最为复杂矛盾。
看着小泥炉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药罐,闻着那苦涩的味道,她就不由自主地想到那飞快减少的铜钱。每一次抓药,都像是在她心头剜肉。
偶尔,在给亦落喂药,药汁又顺着嘴角流出,浪费掉大半时,她会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哭腔抱怨:
“你这不省心的丫头……就知道糟蹋钱……家里哪经得起这样折腾……你倒是醒过来啊……”
那语气里,有对金钱的心疼,有对未来的恐慌,更有一种无处发泄的焦虑和委屈。
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夜深人静,油灯昏暗的光晕笼罩着亦落那张苍白瘦削的小脸时。
柳秀兰会停下所有动作,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女儿。
看着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看着那因高热而不断翕动的鼻翼,看着她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
那时,所有的抱怨都会烟消云散,一种纯粹的、属于母亲的恐惧和心疼会攫住她。
她会偷偷背过身,用粗糙的手背迅速抹去眼角的泪水,然后转过身,更加精心地照料。
她会试了又试水温,确保不烫不凉,才用布巾蘸着,一遍遍擦拭亦落的额头、脖颈、腋下,试图用物理的方式带走一些灼人的热度。
她会小心翼翼地将那苦涩的药汁,一点点、极其耐心地撬开亦落的牙关,用勺子底慢慢滴进去,生怕呛着她。
她会半夜起身,查看亦落是否踢开了被子,又将被子掖得更紧实些。
“……石头……眼睛……别看我……”亦落又在呓语,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
柳秀兰赶紧俯下身,轻轻拍着她的胸口,柔声安抚:“不怕不怕,嫂子在呢,没有石头,没有眼睛……”她的动作轻柔,眼神里充满了担忧,与白天那个抱怨药钱的女人判若两人。
“……祭坛……仪式……”又是一句模糊不清的咕哝。
正在念佛的白周氏,眼皮猛地一跳,捻着念珠的动作彻底停下。她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窝棚的木板墙,望向了群山深处,眼神复杂难明。
柳秀兰却只是叹了口气,用温热的布巾轻轻敷在亦落滚烫的额头上,喃喃道:“净说胡话……肯定是吓丢了魂儿了……等你好了,嫂子一定去庙里给你叫叫魂……”
这一刻,她只是一个担心孩子会烧坏脑子、甚至再也醒不过来的母亲。
经济的压力、生活的艰辛,在小姑子脆弱的生命面前,都暂时退居其次。
她那颗被生活磨砺得有些粗糙冷硬的心,在小姑子的病榻前,重新变得柔软而疼痛,充满了最原始的、不求回报的母爱。
刀子嘴下,包裹着的,始终是那颗豆腐做的心。
只是这份深藏的温柔,往往被现实的窘迫和言语的尖刺所掩盖,唯有在此刻,才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来。
夜更深了,亦落的呓语渐渐低微下去,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在小小的窝棚里回响。
柳秀兰依旧守在床边,不时探探小姑子的额头,眼神里交织着疲惫、担忧、和一丝不肯熄灭的微弱希望。
时间在煎熬中仿佛被拉长了数倍,粘稠而缓慢地流动。
连续两三日,亦落的病情如同秋日里反复无常的天气,时好时坏,将白家所有人的心都吊在悬崖边上,忽上忽下。
有时,她的额头的温度似乎退下去一些,呼吸也平稳片刻,让守在一旁的柳秀兰心头刚刚升起一丝微弱的亮光,以为转机将至。
可不过几个时辰,那该死的高热便会卷土重来,甚至比之前更为猛烈,烧得亦落双颊如火。
嘴唇干裂起皮,刚刚平稳下去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而浅弱,夹杂着令人心焦的嘶哑杂音。
喂进去的药汁,十之八九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能咽下去的少之又少。
这种胶着的、看不到明确希望的拉锯战,最是消耗人的心力。
柳秀兰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原本还算利索的鬓角也散乱了几缕发丝,她也顾不上整理。
每次看到亦落病情反复,她眼底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光便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担忧。
给亦落擦身换药时,她的动作依旧轻柔,但偶尔会望着空处发一会儿呆,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
“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声音里带着被漫长等待磨蚀掉的精气神。
白青山更加沉默了,像一块被风雨侵蚀殆尽的顽石。他依旧坐在门外的石阶上,但脊背似乎比以前佝偻得更厉害。
劳作回来,他甚至会忘记拍打身上的尘土,就那么直接坐下,空洞的眼神里,连之前的焦灼都淡了,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沉重。
家里的气氛,像是被浸透了水的棉被,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白周氏依旧守在门口,念佛的声音未曾停歇,但那声音也日渐低微沙哑,带着浓浓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连续几日的守护和内心的煎熬,让这个本就病弱的老人更加憔悴,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希望,似乎正随着那一点点减少的铜钱和不断消耗的精力,一点点从这间低矮的土坯房里流失。
然而,转机往往诞生于最深的绝望之中。
第三日,夜已极深。
窗外万籁俱寂,连偶尔的犬吠都听不到了,只有冰冷的月光无声地洒落在院中,映出一地清辉。
窝棚里,那盏豆大的油灯依旧顽强地跳动着,将床上人影和床边守夜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
今夜轮到白周氏守在亦落床边。老人强打着精神,手里攥着念珠,布满老年斑的手背青筋毕露。
她昏花的老眼,几乎一眨不眨地落在孙女脸上,看着那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显得异常红晕的双颊,心中是一片无边的苦涩和祈祷。
就在这时,她浑浊的眼中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不同。
亦落额头上那层细密的、因为高热而不断渗出的汗珠,似乎……少了?
那如同被火烤般的、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受到的灼热气息,仿佛也减弱了那么一丝?
白周氏的心猛地一跳,几乎以为是自己年老昏花产生的错觉。
她挣扎着向前倾了倾枯瘦的身子,伸出颤抖的手,用布满茧子的指背,极其轻柔地贴上了亦落的额头。
触手,不再是那种烫得吓人的温度!虽然依旧比正常体温高,但那种仿佛能灼伤人的滚烫感,确确实实地消退了一些!
老人屏住呼吸,又仔细侧耳倾听。
亦落的呼吸声,似乎也不再是之前那种急促得快要断掉的嘶嘶声,变得稍微绵长、平稳了一些。
就连那持续了几天几夜、令人心碎的断断续续的呓语,此刻也沉寂了下去,只剩下沉睡时均匀的鼻息。
这不是错觉!
一股巨大的、几乎让她眩晕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积压的绝望和疲惫。
白周氏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念珠,枯槁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她想大声叫醒隔壁的儿子儿媳,
告诉他们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喉咙却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发出几声“嗬嗬”的气音。
她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绪,就着昏暗的灯光,贪婪地注视着小女儿仿佛平和了些许的睡颜。
那微弱却确切的好转迹象,像是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虽然轻,却清晰地漾开了一圈希望的涟漪。
她重新坐直身子,将念珠合在掌心,面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用更加虔诚、甚至带着哽咽哭腔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念诵起来。
这一次,那佛号声中,不再仅仅是绝望的祈求,更添入了浓得化不开的感激和重新燃起的、名为“希望”的火焰。
长夜依旧漫漫,但在这间被愁云笼罩了数日的小小窝棚里,最深沉的黑暗中,终于透进了第一缕极其微弱的曦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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