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血琉璃(上)
江风冷得像刀子。
花痴开站在“金不换”赌坊三楼的露台边,指尖夹着一枚血红色的筹码。那不是普通的筹码,而是“天局”内部流通的最高等级信物——血琉璃。
一枚血琉璃,抵得上半座花夜国边陲小城。
此刻,他手中有十七枚。
“花公子好手气。”身后传来娇媚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甜腻,“连开十七把‘天王’,这运气怕是连财神爷都要嫉妒了。”
花痴开没有回头。他知道说话的是“天局”在花月城的代理人之一,绰号“玉面狐狸”的苏媚儿。这女人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实则已经掌管南境七城的赌业二十年。
她是修炼媚术的高手,也是“天局”放在明面上的第一道屏障。
“不是运气。”花痴开将血琉璃筹码在指尖转了个圈,红光照亮他半边侧脸,“是算力。”
“哦?”苏媚儿缓步走近,身上的香风熏得人头晕,“奴家倒是好奇,什么样的算力,能破了我这‘七情骰’?”
她说的“七情骰”,是“金不换”赌坊最著名的赌具。一套七枚骰子,每枚都灌了不同的蛊毒,摇动时蛊虫会根据摇骰者的情绪波动而苏醒,改变骰子点数。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情绪,七种变化。
花痴开刚才连赌十七局,用的就是这“七情骰”。
“你的蛊虫很灵敏。”花痴开终于转过身,将血琉璃抛还给苏媚儿,“但太灵敏了,反而成了破绽。”
苏媚儿接住筹码,笑容僵了一瞬:“愿闻其详。”
“蛊虫以情绪为食。”花痴开平静地说,“但凡是活物,就有极限。连续十七把高强度情绪刺激,第七把时,忧思蛊已经陷入昏睡;第十一把,恐惊蛊开始暴走;到第十七把——”
他顿了顿:“所有的蛊虫都进入假死状态。这时候骰子就是普通的骰子,用最简单的听声辨位就能算出点数。”
苏媚儿的脸色彻底沉下来。
她花了二十年培育的“七情蛊”,竟然被这个年轻人用这种近乎残忍的方式破解——不是以技巧胜技巧,而是以纯粹的计算和忍耐力,硬生生把蛊虫“熬”到崩溃。
“花公子果然名不虚传。”苏媚儿深吸一口气,重新挂上笑容,“不过,赢了血琉璃,不代表能见到你想见的人。”
“我知道。”花痴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所以我还准备了别的东西。”
信封是黑色的,封口处盖着一个奇怪的印记——一只眼睛,瞳孔里是旋转的骰子。
看到这个印记,苏媚儿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
“这你就不需要知道了。”花痴开将信放在露台的栏杆上,“把信和血琉璃一起送上去。告诉‘判官’,我要见‘财神’。”
苏媚儿盯着那封信,手指微微颤抖。半晌,她咬牙道:“好。但你得在这里等。”
“可以。”花痴开重新望向江面,“我正好需要时间,想想怎么对付下一个关卡。”
一、 棋子与棋手
苏媚儿离开后,露台上只剩下花痴开一人。
他没有真的在“想怎么对付下一个关卡”,而是在脑海中复盘刚才的赌局。每一把骰盅摇动的节奏,每一次蛊虫苏醒的细微声响,每一个对手的表情变化……
这些信息在他的脑中被拆解、重组、分析,最终构建成一个完整的模型。
这就是“千算”。
夜郎七教给他的,不仅仅是赌术技巧,更是一种认知世界的方式。在真正的赌徒眼中,世间万物皆可化为筹码,一切变化皆有轨迹可循。
江风吹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悬挂的一串铜钱。那不是普通的铜钱,而是用特殊合金打造的“算筹”,一共三十六枚,对应天罡之数。
花痴开的手指在算筹上轻轻滑过,脑海中浮现出夜郎七的声音:
“痴儿,记住,‘天局’不是一个人,不是一群人,而是一个系统。你要破的不是某一个对手,而是这个系统运转的逻辑。”
系统的逻辑……
花痴开闭上眼睛,开始推演。
“天局”在花月城的布局,表面上是赌坊、钱庄、当铺,实际上是一个庞大的信息网络。每一个赌客都是信息源,每一笔交易都是数据流。而苏媚儿这样的人,既是收网者,也是过滤器。
他要见“财神”,就必须通过三层筛选:第一层是苏媚儿,考验的是赌术和心性;第二层是“判官”,考验的是智慧和胆识;第三层才是“财神”本人。
现在已经过了第一关。
第二关,“判官”……
花痴开睁开眼睛,从怀中掏出另一件东西——一块巴掌大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囚”字。
这是他在三天前,从一个濒死的赌鬼手中得到的。
那赌鬼叫老陈,原本是花月城最好的修骰匠,手艺传了三代。半年前,他突然沉迷“金不换”新推出的一种赌法,三个月输光了祖产、妻儿,最后连自己的右手都押上了。
花痴开遇到他时,他正躺在城西破庙里等死,左手紧紧攥着这块木牌。
“给……给能破‘生死簿’的人……”老陈断断续续地说,“判官……判官手里有……有花千手的遗物……”
说完就咽气了。
花痴开掰开他僵硬的手指,取出了木牌。木牌背面用极细的针刻着一行小字:
“子时三刻,城隍庙,问鬼。”
二、 问鬼
子时将至,花月城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
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散去,连最热闹的花街也熄了灯火。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在街巷间回荡,一声,两声,像敲在人的心口上。
花痴开换了一身黑衣,悄无声息地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
城隍庙在城东,已经荒废多年。据说当年香火鼎盛时,这里求什么灵什么,后来不知怎么得罪了城隍爷,一夜之间庙祝暴毙,神像开裂,从此再无人敢来。
花痴开推开吱呀作响的庙门,里面一片漆黑。
他没有点灯,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支特制的香,用火折子点燃。香燃起的烟是青紫色的,在黑暗中勾勒出诡异的纹路。
这是夜郎七给他的“问魂香”,能让人在特定环境中产生幻觉,也能让某些隐藏的东西显形。
青烟缓缓上升,在庙堂中盘旋。突然,烟雾开始扭曲,凝聚成一个人形。
那是一个老者的轮廓,穿着破旧的道袍,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簿子。
“来者何人?”烟雾中传来沙哑的声音,分不清是男是女。
“问路人。”花痴开平静回答。
“问什么路?”
“黄泉路。”
烟雾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老者的轮廓变得清晰了些。花痴开看清了他的脸——或者说是那张脸本该在的位置,现在只有一片空白。
“黄泉路,有去无回。”空白脸说,“你确定要走?”
“确定。”
“那好。”空白脸翻开手中的簿子,“按规矩,走黄泉路需过三关:第一关,问罪;第二关,问心;第三关,问命。你可准备好了?”
花痴开点头。
“第一关,问罪。”空白脸的声音陡然严厉,“花痴开,你自入赌坛以来,共参与大小赌局三百七十二场,令二十七人家破,十五人伤残,三人自尽。这些罪孽,你可认?”
庙堂里的温度骤降。花痴开感觉到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无数双手扼住他的喉咙。
“认。”他说。
“为何而赌?”
“为寻仇。”
“寻仇便可害人?”
“赌局如战场,入局者皆知情。”花痴开的声音没有起伏,“我未强迫任何人,也未使用卑劣手段。他们输,是因为技不如人,贪念作祟。”
“好一个‘技不如人’!”空白脸冷笑,“那若有一日,你技不如人,落得同样下场,可会怨恨?”
“不会。”花痴开回答得干脆,“愿赌服输,天经地义。”
空白脸沉默了片刻。
青烟又开始变化,这次凝聚成一个个模糊的人形——那些输给花痴开的赌客,他们或哭或笑,或怒或悲,围绕在花痴开周围,伸出手想抓住他。
花痴开闭上眼睛,运转“不动明王心经”。
心经的要义在于“定”——定心、定神、定念。任外界如何变化,我自岿然不动。
那些幻影碰到他身前三尺,就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纷纷溃散。
“第二关,问心。”空白脸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柔和了许多,“花痴开,你为何要见‘财神’?”
“为寻父母仇人。”
“只为报仇?”
“也为查明真相。”
“查明真相之后呢?”
花痴开沉默了。
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无数次。报仇之后呢?真相大白之后呢?他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但我知道,如果不去做,我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哪怕代价是你的命?”
“哪怕代价是我的命。”
青烟剧烈地翻涌,庙堂里响起凄厉的哭声和笑声,混杂在一起,震得人耳膜生疼。花痴开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撕扯他的意识,想把他拖入无尽的深渊。
他咬破舌尖,用疼痛保持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幻象渐渐平息。
“第三关,问命。”空白脸的声音变得飘渺,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花痴开,把你的命格拿出来。”
花痴开从怀中掏出那串铜钱算筹,解开绳子,三十六枚铜钱散落在地。
铜钱在青烟的映照下,自动排列成一个奇怪的图案——像一只眼睛,又像一朵花。
空白脸“看”着这个图案,久久不语。
“原来如此……”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情绪,“‘千手观音’传人,‘不动明王’护体,命格里还藏着……天机。”
“什么天机?”花痴开问。
“不可说。”空白脸摇头,“但你可以见‘财神’了。不过在那之前,你需要先过我这一关。”
青烟突然散去。
庙堂里亮起昏黄的灯光。花痴开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一张赌桌前。对面坐着一个戴面具的人,面具上是判官的脸谱,一半黑一半白。
“判官?”花痴开问。
“正是。”判官的声音和刚才的空白脸完全不同,是正常的男声,略显低沉,“花公子,久仰。”
他指了指赌桌:“规矩很简单。我这里有一副牌,共五十四张。你我各抽一张,比大小。但——”
判官顿了顿:“抽牌之前,你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你的答案让我满意,你可以先抽;如果不满意,我先抽。”
花痴开看着那副牌。牌背是纯黑色,没有任何标记。
“什么问题?”
判官的身体微微前倾,面具后的眼睛闪烁着危险的光:“花千手当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三、 父亲的遗言
庙堂里安静得能听到烛火跳动的声音。
花痴开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一下,两下,三下。他在回忆,回忆夜郎七告诉他的每一个细节,回忆母亲在信中写下的每一个字。
父亲花千手,人称“千手观音”,赌坛百年不出的奇才。他的一生是个传奇,他的死是个谜。
官方说法是,他在一场世纪豪赌中突发心疾,暴毙当场。但夜郎七告诉花痴开,那场赌局本身就是个陷阱,对手在赌具上做了手脚,还在赌场里下了无色无味的剧毒。
花千手中了毒,输了赌局,也输了命。
但他在死前,留下了一句话。
这句话,夜郎七反复强调过,母亲的信中也隐晦提及,但从未有人完整地复述过。
因为这句话本身就是一把钥匙。
“父亲最后说……”花痴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庙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告诉开儿,骰子的第六面,在天上看不见的地方。’”
判官的身体明显僵硬了。
虽然隔着面具,花痴开也能感觉到他的震惊。
“你……你再说一遍?”判官的声音有些颤抖。
“‘骰子的第六面,在天上看不见的地方。’”花痴开重复道,“这就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但我想,‘财神’应该知道。”
判官沉默了很久。
久到蜡烛烧掉了小半截,蜡油滴在桌上,凝固成奇怪的形状。
“你赢了。”判官终于开口,语气复杂,“你可以先抽牌。”
他推过牌堆。
花痴开没有立刻伸手。他在观察,观察判官的反应,观察牌堆的摆放,观察烛火映在牌背上的光影变化。
这句话果然有蹊跷。
它不仅是遗言,更是某种暗号,某种只有特定的人才能听懂的密语。
“那我就不客气了。”花痴开伸出手,指尖在牌堆上掠过。
他没有直接抽牌,而是闭上了眼睛,用“千算”推演牌序。
五十四张牌,每一张的花色、点数、位置,在他脑海中形成一个立体模型。判官洗牌的手法、切牌的次数、放牌的角度……所有的细节都被提取、分析、重组。
三息之后,花痴开睁开眼睛,抽出了从下往上数第七张牌。
他没有看,直接扣在桌上。
判官盯着他的手,面具后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没有用任何花哨的手法,只是随手抽了一张,同样扣在桌上。
“开牌?”判官问。
“请。”花痴开做了个手势。
两人同时翻牌。
花痴开的牌是黑桃A。
判官的牌是红桃A。
平局。
但判官的脸色变了——不是面具上的表情,而是整个身体的姿态。他从放松变为紧绷,就像一只嗅到危险的野兽。
“你……你怎么知道是A?”他问。
“算出来的。”花痴开平静地说,“你洗牌用了‘观音拂柳手’,切牌用了‘小鬼推磨’,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合九宫八卦。第七张牌位处‘开门’,主吉,必是王牌。”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抽的也会是A?”
“因为这是平局局。”花痴开看着判官的眼睛,“你设这一局,不是为了赢我,而是为了验证。验证我是不是真的花千手之子,验证我是不是真的知道那句话。”
判官缓缓靠回椅背,长叹一声。
“你果然是他的儿子。”他说,语气里有一丝释然,也有一丝悲哀,“花千手当年也说过同样的话——‘真正的赌局,不在牌桌上,而在开牌之前。’”
他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放在赌桌上。
“拿着这个,去城南‘往生当铺’。当铺的掌柜会带你去见‘财神’。”判官顿了顿,“但我要提醒你,‘财神’和你想的不一样。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
“什么意思?”花痴开问。
判官摇头,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走向庙堂深处。他的身影融入阴影,很快消失不见。
花痴开拿起那把钥匙。钥匙是铜制的,已经锈迹斑斑,上面刻着一个古怪的符号——像是一个旋转的漩涡,又像是一只睁开的眼睛。
他把钥匙收好,吹熄了蜡烛。
庙堂重新陷入黑暗。
走出城隍庙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花痴开知道,他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但也离危险更近了一步。
“判官”的警告还在耳边回响。
“财神”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
那现在的“财神”,是什么?
花痴开抬头望向天空。晨星渐隐,朝霞初现,新的一天以无可阻挡的姿态降临。
就像他的路,只能向前,不能回头。
他握紧手中的钥匙,朝着城南方向走去。
街道两旁的店铺陆续开门,早点摊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寻常百姓开始一天的营生,他们不知道,这座城市的阴影里,一场关乎无数人命运的赌局,正在悄然展开。
而花痴开,既是棋子,也是棋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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