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血硫璃(下)
城南的“往生当铺”开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门面老旧得像是随时会倒塌。招牌上的漆已经剥落大半,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當”字,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凄凉。
花痴开推门进去时,挂在门上的铜铃发出干涩的响声。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枯瘦的老人,戴着老花镜,正在用放大镜观察一块玉佩。听到铃声,他头也不抬:“当什么?”
“不当东西,取东西。”花痴开将判官给的钥匙放在柜台上。
老人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透过镜片打量着他。那目光像两把钝刀,缓慢地刮过花痴开的全身。
“钥匙。”老人伸出手,手指干枯得像鸡爪。
花痴开把钥匙推过去。老人接过后,对着光仔细看了很久,然后站起身:“跟我来。”
他打开柜台侧面的小门,露出一条向下的楼梯。楼梯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墙壁上挂着的油灯发出昏暗的光。
花痴开跟在老人身后,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霉味和药草混合的奇怪气味。楼梯很深,走了约莫三四十级才到底。
底下是一个不大的地下室,四面都是青砖墙,墙角堆着些陈旧的木箱。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灯下压着一本厚厚的账册。
“坐。”老人指了指桌边的椅子,自己则在对面坐下。
花痴开坐下后,老人翻开账册,手指沿着某一行慢慢移动。
“编号七十三……血琉璃十七枚,寄存在上月十五。”老人抬起头,“你是寄存人?”
“我是来取的人。”花痴开纠正道。
老人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笑了。那笑容很诡异,因为他的脸上几乎没有肉,笑起来时皮肤紧贴着骨头,像一具活骷髅。
“不,你不是。”老人摇头,“寄存人是个女人,声音很好听,身上有桂花香。”
花痴开心中一动:“她长什么样?”
“戴着面纱,看不清。”老人说,“但她的右手小指缺了一截——是旧伤,伤口很整齐,像是被什么东西齐齐切断的。”
母亲。
花痴开几乎可以确定,那个寄存血琉璃的女人就是他母亲菊英娥。她右手小指的伤,是当年为救父亲,徒手去抓涂了剧毒的骰子留下的。
“她是我母亲。”花痴开说,“这些血琉璃,是她留给我见‘财神’的门票。”
老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合上账册,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
“年轻人,你知道‘往生当铺’的规矩吗?”
“愿闻其详。”
“第一,不问来处。”老人竖起一根手指,“第二,不问去处。第三,不问生死。”
他顿了顿:“你母亲上月十五来寄存血琉璃时,已经病得很重。她说,如果一个月内有人拿着这把钥匙来取,就把东西给他。如果没人来……就把血琉璃融了,捐给城西的孤儿院。”
花痴开的心脏猛地一缩:“她病了?什么病?”
“不知道。”老人摇头,“但她咳血,脸色白得像纸。我劝她去看大夫,她只说‘没时间了’。”
没时间了……
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花痴开心里。他想起母亲最后一封信中的话:“开儿,娘的时间不多了。你要快些成长,快些找到真相,快些……”
信到这里就断了,后面的字被血浸透,再也看不清。
“她还说了什么?”花痴开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说……”老人回忆着,“‘告诉开儿,骰子有第六面,但看破第六面的人,要付出代价。’”
又是第六面。
父亲遗言中提到第六面,母亲临终前也提到第六面。这“第六面”究竟是什么?
“代价是什么?”花痴开追问。
“她没说。”老人站起身,走到墙角的木箱前,打开其中一个,取出一个黑色的木盒。
木盒很沉,老人搬过来时有些吃力。他把木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七枚血琉璃,在油灯下散发着妖异的红光。
“点点数。”老人说。
花痴开没有点。他只是看着那些血琉璃,想象着母亲是如何一枚一枚积攒下来的。每一枚血琉璃,都代表着一场惊心动魄的赌局,一次生死边缘的挣扎。
而母亲做了十七次。
“她……走的时候痛苦吗?”花痴开轻声问。
老人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她最后去了哪里。”他说,“但从当铺离开时,她走得很稳。像一棵树,就算要倒了,也要倒得笔直。”
花痴开闭上眼睛。
他能想象那个画面:重病的母亲,忍着咳血的痛苦,一步步走出这条昏暗的巷子。她的背挺得笔直,因为她知道,儿子需要这些血琉璃,需要这条通往真相的路。
“谢谢。”花痴开睁开眼,将木盒盖上,抱在怀里。
“不打开看看?”老人问,“不怕我调包?”
“你不会。”花痴开说,“能开‘往生当铺’的人,最重信誉。”
老人又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赞许:“你比你父亲会说话。花千手当年可是出了名的臭脾气,一张嘴能气死三个人。”
“您认识我父亲?”
“何止认识。”老人的眼神变得悠远,“三十年前,我和他赌过一局。那一局,我输掉了半辈子积攒的家当,也输掉了开赌坊的梦想。”
花痴开一怔。
“不用那种眼神看我。”老人摆摆手,“我输得心服口服。你父亲的赌术,已经到了‘道’的境界。他不是在赌,而是在演绎某种……天地至理。”
“那您恨他吗?”
“恨过。”老人坦率地说,“但后来想通了。赌桌上愿赌服输,这是规矩。我输不起,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站起身,从另一个木箱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花痴开。
“这个,是你母亲寄存血琉璃时,一起留下的。她说,如果你来了,就交给你。”
花痴开接过布包,很轻。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白玉骰子,只有拇指大小,通体剔透,六面分别刻着不同的图案:日、月、星、辰、山、川。
但这骰子没有点数。
“这是……”
“你母亲说,这叫‘无字骰’。”老人解释道,“是花家祖传的宝物,只有嫡系血脉才能唤醒。怎么唤醒,她没说。”
花痴开拿起骰子,入手温润。他试着注入一丝内力,骰子毫无反应。
“看来时机未到。”老人说,“收好吧。时候到了,它自然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花痴开将骰子和血琉璃一起收好,站起身:“多谢前辈。”
“先别急着谢。”老人抬手制止,“你要见‘财神’,光有血琉璃还不够。还需要一样东西——引路人。”
“引路人?”
“对。”老人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去找这个人。他会带你去见‘财神’。但我要提醒你,‘财神’所在的地方,不是活人该去的。”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老人的表情严肃起来,“那地方在阴阳交界处,活人进去折寿,死人进去……魂飞魄散。”
花痴开接过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奈何桥。
“奈何桥不是传说吗?”他皱眉。
“在花月城,奈何桥是真实存在的。”老人压低声音,“就在城北乱葬岗下面。但只有月圆之夜,子时三刻,桥才会显形。你要去,就得等到十五。”
今天初十,还有五天。
“明白了。”花痴开将纸条收好,“多谢前辈指点。”
“最后一句。”老人看着他的眼睛,“花痴开,你母亲让我转告你:见了‘财神’,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全信。‘财神’的话,三分真,七分假。”
“那要怎么分辨?”
“用你的心。”老人指了指他的胸口,“花千手的儿子,应该有一颗能看破虚妄的心。”
一、 奈何桥的守桥人
接下来的五天,花痴开没有闲着。
他白天在花月城各处游走,打探关于“奈何桥”和“财神”的消息;晚上回到客栈,研究那枚无字骰子和母亲留下的其他线索。
得到的消息零零碎碎,拼凑起来却让人心惊。
“奈何桥”在花月城是个禁忌话题。老人们说,那是连接阴阳两界的通道,只有将死之人或已死之魂才能通过。活人强行过桥,会被桥下的忘川水吞噬记忆,变成行尸走肉。
至于“财神”,说法更加离奇。有人说他是地府判官转世,掌管人间财运;有人说他是千年僵尸,靠吸食赌徒的贪念为生;还有人说,他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代号,每一代“财神”都是被选中的傀儡。
第五天傍晚,花痴开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引路人”的住处。
那是城西一处破败的院落,门前的石狮子缺了脑袋,院墙塌了半边。推门进去,院子里杂草丛生,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
花痴开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苍老的声音。
推门进去,屋里陈设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桌边坐着一个瞎眼的老婆婆,正在用竹篾编篮子。
“婆婆,我是来问路的。”花痴开说。
“问什么路?”老婆婆头也不抬。
“奈何桥。”
竹篾在老婆婆手中停了一瞬,然后继续翻飞。
“谁让你来的?”
“往生当铺的掌柜。”
老婆婆放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她的眼睛是灰白色的,没有焦点,但花痴开感觉到她在“看”自己。
“花千手的儿子?”她突然问。
花痴开心中警惕:“婆婆怎么知道?”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老婆婆说,“那种……死不回头的倔劲儿。”
她摸索着站起来,走到墙边,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一盏灯笼。灯笼是白色的,上面用朱砂画着奇怪的符咒。
“拿着这个。”她把灯笼递给花痴开,“子时三刻,到乱葬岗的老槐树下点着。灯笼会带你去奈何桥。”
“然后呢?”
“然后就看你的造化了。”老婆婆重新坐下,拿起竹篾,“记住,过桥时,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头。无论看到什么人,都不要答应。桥上有三问,答错一次,你就永远留在桥上了。”
“三问是什么?”
“我不知道。”老婆婆摇头,“每个人的三问都不一样。可能是问你最怕的事,可能是问你最悔的事,也可能是问你……最想要什么。”
她顿了顿:“花痴开,你真的要去吗?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我不回头。”花痴开接过灯笼,“从来路开始,我就没打算回头。”
老婆婆叹了口气:“那你走吧。记住,灯笼只能燃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内,你必须过桥。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你就成了桥的一部分。”老婆婆的声音很轻,“就像我儿子一样。”
花痴开看向她的眼睛,那双灰白的眼睛里,藏着无尽的悲伤。
“您儿子……”
“十年前,他也去找‘财神’。”老婆婆低声说,“他以为能赢回输掉的一切。结果一去不回。我等到天亮,只等到这盏灯笼,自己飘了回来。”
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灯笼:“这上面,有他的血。”
花痴开这才注意到,灯笼的竹骨上确实有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所以您才住在这里?”他问,“守着这条路,劝别人不要走?”
“劝得了一个是一个。”老婆婆说,“但我知道,劝不住你。你们花家的人,都是这样。认定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花痴开沉默。
“去吧。”老婆婆摆摆手,“如果我儿子还在桥上……替我跟他说,娘不怪他。”
二、 月圆之约
子时将至,花月城陷入沉睡。
花痴开提着白灯笼,独自走向城北乱葬岗。夜风很冷,吹得灯笼里的烛火摇曳不定,在黑暗中投下晃动的光影。
乱葬岗名副其实。到处都是无名坟冢,有些连墓碑都没有,只是一个小土包。枯树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响声,像是亡魂在哭泣。
花痴开按照老婆婆说的,找到那棵老槐树。树很高,很粗,至少要三人合抱。树身上缠满了藤蔓,有些藤蔓上还挂着褪色的布条——那是当地人祭奠亡灵时系的。
他在树下站定,取出火折子,点燃灯笼。
灯笼亮起的瞬间,周围的景象变了。
那些坟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雾气弥漫的小路。小路两旁开满了红色的花,没有叶子,只有花,在月光下妖艳得诡异。
曼珠沙华。
传说中的彼岸花,只开在黄泉路上。
花痴开提着灯笼,踏上小路。灯笼的光在雾气中开辟出一条通道,他沿着通道往前走,能感觉到脚下的土地越来越软,像是踩在棉花上。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了一座桥。
桥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桥身是黑色的,看不出材质,桥下是翻滚的黑色河水,河水无声,却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这就是奈何桥。
花痴开走到桥头,发现桥头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两行字:
“前世因,今生果,过桥莫问来时路。
黄泉泪,忘川水,回首已是百年身。”
他深吸一口气,踏上了桥面。
第一步踏出,周围的温度骤降。明明是盛夏夜晚,却冷得像三九寒冬。花痴开运转“不动明王心经”,才勉强抵御住寒意。
第二步,桥下传来哭声。那声音很熟悉,像是……母亲的声音。
“开儿……开儿……娘好冷……”
花痴开的手指收紧,但他记得老婆婆的警告:不要回头。
第三步,哭声变成了笑声。是父亲的声音,爽朗,豪迈,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哈哈哈!好儿子!来,陪爹喝一杯!”
花痴开咬紧牙关,继续往前走。
走到桥中央时,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背对着他,穿着青色长衫,身形挺拔。
花痴开停下脚步。
那人缓缓转过身——是夜郎七。
但又不是夜郎七。这个“夜郎七”看起来很年轻,不过三十出头,眼中没有花痴开熟悉的那种沧桑和疲惫,只有锐利如刀的光芒。
“痴儿,你要去哪里?”年轻的夜郎七开口,声音也年轻许多。
花痴开没有回答。他知道这是幻象。
“你要去找‘财神’?”夜郎七走近一步,“你知道‘财神’是谁吗?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死吗?”
花痴开的心脏猛地一跳。
“你父亲不是输给了赌局。”夜郎七的声音带着蛊惑,“他是输给了人心。他太相信别人,太重情义,所以才会被人背叛,被人陷害。”
“是谁?”花痴开终于开口。
“你猜。”夜郎七笑了,“是你最信任的人。是你以为会永远站在你这边的人。”
花痴开的脑海中闪过几个面孔:夜郎七、母亲、小七、阿蛮……
不,不可能。
“你在动摇。”夜郎七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因为你也感觉到了,有些事不对劲,有些人对你隐瞒了什么。”
花痴开握紧灯笼,灯笼的光开始闪烁。
“告诉我真相。”他说。
“真相就在桥那头。”夜郎七指着对岸,“但你要先回答我三个问题。答对了,我就告诉你一切;答错了……”
他的身影开始模糊:“你就留在这里,陪我。”
话音落下,桥面突然震动起来。黑色的河水翻涌,无数苍白的手从水中伸出,抓向桥面。
第一问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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