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九月底，接到圣旨的桑弘羊，带着一行人便启程前往陇西去。随行的车队很庞大，足足有五十辆大车装载着盐和粮食，三百名羽林骑护卫，还有二十余名属官、书吏。

桑弘羊坐在一辆青盖马车里，看着窗外渐行渐远的长安城，心中五味杂陈，自己今年都六十五岁了，还要奔波千里去陇西和羌人谈判，说起来都怪这陇西郡自己的门生，而且皇帝交代的这差事不好办啊，办好了乃是本职工作，若是办不好，那可就是罪过了。

但这趟差事，乃是陛下亲自点的将，他不能不来，一行车队众人走了约莫五日之久，这才到达陇西郡治狄道，而陇西郡的郡守李桓早已在城外迎接，神色惶恐。

“御史大夫，下官有罪......”一见面，李桓就跪倒在地，他深知此时朝廷派人前来乃是兴师问罪的。

桑弘羊下马车，并未有怪罪的意思，而是扶起他，“李桓啊，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且问你，羌人那边情况如何啊？”

“哎，羌人的乱军占据了临羌县，约有三千人，首领是叫滇吾，是烧当羌的豪帅，他们杀了县令，开仓放粮，让很多贫苦的羌人甚至汉人都去投奔。”李桓擦着汗，诚惶诚恐的说道，“下官已经派兵围剿过两次，可是都败了，那些羌人们熟悉地形，善于山地作战，又有当地百姓相助，我们......”

“谁让你围剿的！”桑弘羊怒道，“陛下明令谈判，谁让你私自动兵的？”

李桓吓得又跪下了,“是......是下官糊涂，可是那些乱军势大，不围剿的话，若是蔓延......”

“简直是愚蠢至极！”桑弘羊气得胡子直抖，有些气的牙痒痒，“这些羌人百姓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才选择反叛啊，你这越是围剿他们，反而那些投奔的人便会越多。”

桑弘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只有这样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李桓，你听好，从现在起，所有去围剿的兵马全部撤回，我们不得再与羌人冲突，还有你们准备一下，我要亲自去见滇吾。”

李桓大惊道，“御史大夫不可！羌人野蛮，万一......”

“万一什么？难不成他们还会杀了我不成？”桑弘羊冷笑，“要是我真死了，那倒好了，朝廷就有理由派大军镇压，到时候，这些作乱的羌人全族就都得陪葬，想来那个滇吾不傻，他知道孰轻孰重的。”

于是在当天下午，桑弘羊带了十名护卫，前往临羌县。此时的临羌县已经成了羌人的大本营，在城墙上处处插着羌人的图腾旗，且城门大开，进出的多是羌人，也有衣衫褴褛的汉人。

在看到桑弘羊的车队靠近时，守门的羌兵警惕地围了上来。

“我乃大汉御史大夫桑弘羊，求见滇吾首领。”桑弘羊下车，用羌语说道，这还是他年轻时在边境为官，学过一些羌语。

羌兵们面面相觑，不辨真假，只得是派人前去通报。

片刻过后，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羌人大步走出来，他大约四十岁，穿着羊皮袄，腰挎弯刀，正是羌人首领滇吾。

见到桑弘羊，滇吾上下打量一番，“你就是桑弘羊？我听说你乃是汉朝的大官，专门管钱的。”

桑弘羊不卑不亢，“滇吾首领你说的不错，此次，我乃是奉大汉皇帝之命，特地前来和你谈谈。”

“跟你们谈什么啊？是谈怎么杀我们？”滇吾冷笑。

桑弘羊说道，“非也，相反的是，我们要谈怎么让你们活下去，我们不妨进去谈吧，我可是带来了皇帝的诚意。”

滇吾犹豫片刻，但还是侧身伸手，“请。”

县衙大堂已经破败不堪，原来里面的家具都被搬空了，只剩下了几张破席，桑弘羊和滇吾相对而坐，那些护卫们站在门外。

“说吧，汉人皇帝想干什么？”滇吾开门见山，十分直接。

这时候，桑弘羊从怀中取出一卷绢帛展开，说道，“滇吾首领，这是皇帝给你的诏书，第一，由朝廷设立羌汉互市，你们羌人可以用马匹、皮毛换盐铁粮食，我保证价格公道。第二，你们选拔羌人子弟入长安城读书，学成后可以选择回部落为官或者留在长安城。第三，我们会严惩欺压羌人的汉人官吏。第四，那就是此次参与作乱者，交出首恶之人，至于其他人，朝廷不追究。”

滇吾听完，沉默良久后开口道，“大汉皇帝的条件呢？”

“解散乱军，归还县城，释放俘虏。”桑弘羊说，“还有，滇吾首领，你要亲自去长安向皇帝请罪。”

滇吾笑了，“请罪？敢问我何罪之有啊？是你们的汉人官吏逼得我们活不下去，盐价高得离谱，一匹马都换不了一石盐！那些汉人商贾更是欺诈，以次充好，而官府纵容他们，我们这些羌人们告状无门，被逼到无法生活，桑大人，若是换做是你，你反不反？”

桑弘羊无言以对，他知道滇吾说的都是实情，这些年，边境官吏欺压异族，早已是常态。

他最终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所以当今陛下要革除这些弊端，所以才派我来与你们进行洽谈。滇吾，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若是再闹下去对谁都没好处，朝廷真要来镇压，十万大军压境，你们挡得住吗？现在陛下此举乃是给了你们台阶，你应该要识趣一些。”

滇吾盯着他，“哈哈哈，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等我解散了部众，你们的大汉皇帝再跟我秋后算账？”

“我可以留在临羌为质。”桑弘羊平静地说，“等你去长安见了皇帝，得到了正式册封，我再离开陇西。”

这下连滇吾都震惊了，一个六十五岁的朝廷重臣，愿意留在叛军之中为人质？

“你......难道不怕死？”

桑弘羊微微一笑，坦然道，“当然怕，但我更怕边关战火再起，百姓流离失所，陛下说过，百姓的性命比我们的更为重要，所以我信陛下。”

滇吾站起身，在堂中来回踱步。

许久之后，他停下，这才开口道，“好，我且信你一次，但我要先看到羌汉互市开张，我要看到盐价降下来，如此我才有信心。”

“可以。”桑弘羊也起身，允诺道，“我这就让人运盐过来，明日就在城外开市，按长安盐价的七成售卖。”

“五成。”滇吾讨价还价。

“六成。”桑弘羊让步，“不能再低了，否则朝廷无法向其他郡国交代。”

滇吾想了想，伸出手，“成交。”

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一只苍老满是皱纹，一只粗壮布满老茧。

十月份，羌人首领滇吾便带着五十名羌人首领抵达长安，皇帝刘弗陵在未央宫前殿接见了他们，当滇吾看到龙椅上那个九岁的孩子时，愣住了。

“你就是......大汉皇帝？”

刘弗陵点头，并不意外，“正是朕，滇吾首领，你们一路辛苦了。”

滇吾忽然大笑，笑声中有些悲凉，“真是可笑啊，我们被一个九岁的孩子打败了，不是打败在战场上，是打败在......仁心上。”

话说完，他单膝跪地，用羌人最隆重的礼节行礼，“皇帝陛下，滇吾愿降，从今往后，烧当羌永为汉臣，再不犯边。”

其他羌人首领也是纷纷跪倒。

刘弗陵起身，走到滇吾面前，扶起他，“滇吾首领，不是降，而是归顺，从今往后，羌人汉人都是大汉子民，不分彼此。”

他当场册封滇吾为“归义侯”，赐金印紫绶，其他羌人首领也是各有封赏。

朝会结束后，刘弗陵单独留下滇吾，“滇吾侯，朕听说你有个儿子，今年十二岁？”

滇吾点头，“是，叫滇良。”

刘弗陵说，“不如让他来长安太学读书吧，等到他学成之后，回陇西帮你治理部落，将来你的孙子，你孙子的孙子，都可以来长安读书，这样一代代的下去，羌人汉人就不会再打仗了。”

滇吾深深看了这个小皇帝一眼，忽然明白为什么桑弘羊愿意为他卖命，这个年轻的皇帝眼中，没有歧视，没有仇恨，只有一种清澈的包容。

“谢陛下。”他真心实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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