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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世:诺曼底的沙


1944年6月6日,晨5时55分,法国奥马哈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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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

这次是海风的咸,血腥的咸,眼泪和汗水的咸。

林征醒来的第一个感觉,是自己趴在一片湿冷的沙地上。沙子灌进衣领,钻进口腔,带着海水的腥气和……铁锈般的血味。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轰鸣。

炮声、枪声、爆炸声、引擎的咆哮、人类的惨叫,所有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几乎要撕裂耳膜的恐怖交响。

他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地狱景象:

灰色的海面上,密密麻麻的登陆艇像蚂蚁一样涌向海岸。

沙滩上,燃烧的坦克、翻倒的车辆、散落的装备、成片的尸体。

天空被硝烟染成肮脏的黄色,不时有飞机拖着黑烟栽进海里。

记忆在轰鸣中涌来:

姓名:陈阿福(登记名:Alfred  Chen)。

年龄:二十九岁。

身份:英军华人劳工连第3排工人。

籍贯:广东台山,1915年随叔父偷渡到英国。

现任务:诺曼底登陆D日,奥马哈海滩,物资卸载。

时间:1944年6月6日。

地点:法国诺曼底,奥马哈海滩。

事件:盟军诺曼底登陆,二战欧洲战场转折点。

林征——现在是陈阿福了——挣扎着从沙地里爬起来。身上穿着英军制式的工兵服,没有武器,只有一把工兵铲和一副厚手套。

劳工连。

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就存在的特殊编制:数万华人被招募到欧洲,从事最危险的后勤工作——修筑工事、搬运弹药、清理战场。一战结束后,很多人留了下来。二战爆发,他们又被征召,组建了“华人劳工连”。

陈阿福就是其中之一。

在英国的二十九年,他洗过碗、挖过煤、修过铁路,最终进了劳工连。因为“华人能吃苦,听话,不惹事”。

而现在,他们在奥马哈海滩,这个被称为“血腥奥马哈”的地方。

“阿福!趴下!”

旁边传来嘶吼。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工人把他按回沙地。

几乎是同时,一串机枪子弹扫过刚才的位置,在沙地上犁出一道沟。

“谢……谢谢……”林征用陈阿福的广东口音说。

“谢什么谢!”老工人骂骂咧咧,“活着再说!”

他们趴在沙滩上,前方五十米就是德军的水泥碉堡。机枪火舌从射击孔里喷吐,像死神的镰刀一样收割着冲锋的士兵。

登陆已经进行了一个小时。

林征所在的劳工连搭乘的是第三波登陆艇。他们的任务不是战斗,而是卸载物资:弹药、药品、食品、装备。等先头部队建立滩头阵地后,他们就要开始工作。

但先头部队遇到了顽强抵抗。

奥马哈海滩的德军防御工事比预想的坚固得多。美军第一波登陆部队伤亡惨重,滩头一片混乱。

“这样下去不行,”老工人说,“得找掩体。”

他们匍匐前进,爬向一辆被炸毁的谢尔曼坦克。坦克冒着黑烟,车组成员已经阵亡,但厚重的装甲能挡子弹。

爬到坦克后面时,林征看到了更多劳工连的兄弟。

大约二十多人,都趴着,脸色惨白。有些人受了伤,血染红了工兵服。一个年轻的工人抱着断掉的手臂,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

“医生!有没有医生!”有人喊。

但没有医生。

医护兵都在抢救战斗部队的伤员,轮不到他们这些劳工。

林征撕下自己衣袖的一块布,帮那个年轻人包扎。伤口很深,骨头都露出来了。

“忍一忍,”林征说,“等撤下去就好了。”

年轻人点点头,眼泪终于掉下来:“我想回家……回广东……”

“我也想。”林征说。

这是真话。

陈阿福的记忆告诉他:他离开台山那年才十四岁。坐了三个月的船,在伦敦东区的贫民窟住了十五年。没读过书,不会英语,只能在华人餐馆后厨洗碗。

直到战争爆发,劳工连招募,管吃管住还有工资。他就报名了。

想着打完仗,攒点钱,也许能回广东看看。

但现在,他可能回不去了。

“工头!工头来了!”

一个戴着军官帽的英国少尉猫着腰跑过来,脸上全是沙子和血。

“第三排!能动的人都起来!”少尉用英语喊,然后是一个会说中文的翻译重复:“卸货!弹药箱!搬到那里!”

少尉指向前方——一个临时用沙袋垒起来的补给点,距离这里一百米。

中间是开阔地,暴露在德军火力下。

“这他妈是送死!”老工人骂。

“这是命令!”少尉吼,“没有弹药,前面的人全得死!搬!”

林征看了一眼那个补给点。

确实,那里已经堆了一些物资,但远远不够。滩头阵地上,美军士兵的弹药快打光了,伤员因为没有药品在流血等死。

“我去。”林征站起来。

“阿福你疯了!”老工人拉他。

“不去也是死,”林征说,“去了可能还能活几个。”

他想起徐国强,那个在滇缅公路开卡车的华侨机工。都是后勤,都是运输,都是在枪林弹雨中维持生命线。

只不过这次,是在诺曼底。

“算我一个。”那个断臂的年轻人也站起来。

“还有我。”

“我也去。”

陆陆续续,站起来了十几个人。

少尉看着他们,眼神复杂,最后只说了一句:“上帝保佑你们。”

第一趟。

林征扛起一个弹药箱——大约三十公斤重,压得他肩膀生疼。他跟着队伍,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补给点。

子弹在耳边呼啸。

一个工人中弹倒地,弹药箱滚出去老远。没人停下来救他——停下来就是下一个。

林征咬牙继续跑。

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终于到了补给点。他把弹药箱扔下,立刻有美军士兵冲过来打开,分发弹药。

“Good  job!  Chinese!”一个美军士兵竖起大拇指。

林征顾不上回应,转身往回跑。

第二趟。

这次是医疗箱。更轻,但更重要。箱子上画着红十字,但在德军眼里,这只是另一个目标。

机枪追着他们扫射。

又一个工人倒下。

林征感觉到子弹擦过小腿,火辣辣的疼。但他没停。

第三趟,第四趟,第五趟……

记不清跑了多少趟。

肩膀磨破了皮,血浸透了衣服。腿上的擦伤在流血,每跑一步都疼。但他一直在跑。

因为每多一箱弹药,可能就有一个士兵能活下来。

每多一箱药品,可能就有一个伤员能得救。

这就是劳工连的意义。

不是战斗,但同样重要。

中午时分,盟军终于在海滩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工兵用炸药炸开了几处障碍物,坦克和装甲车开始向内陆推进。滩头阵地的压力稍微减轻。

林征瘫坐在坦克后面,大口喘气。

他还活着。

劳工连第三排,出发时五十人,现在还活着的不到三十个。

那个断臂的年轻人还活着,但失血过多,已经昏迷。老工人脸上被弹片划了道口子,但只是皮外伤。

“水……”有人**。

林征从腰间解下水壶——早就空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口腔里全是沙子和血腥味。

“坚持,”老工人说,“等晚上,就有补给船来了。”

但晚上还早。

下午的任务更重:清理登陆通道。

德军在海滩上布置了大量障碍物:钢制的“捷克刺猬”、木质的拒马、带刺的铁丝网。这些东西阻碍了后续部队和装备的上岸。

劳工连要用炸药和切割工具,清理出一条通道。

这是最危险的工作之一。

因为德军的狙击手专门瞄准这些工兵。

“两人一组,”少尉命令,“互相掩护。”

林征和老工人一组。

他们的工具很简单:钳子、锯子、撬棍,还有几包炸药。

第一个障碍物是一个“捷克刺猬”——用三根钢梁交叉焊接成的巨型障碍物,像海胆一样,无论怎么翻滚,总有一根钢梁朝上。

“得炸掉。”老工人说。

林征点头。他把炸药包固定在钢梁连接处,设置好***。

“撤!”

两人跑到掩体后。

轰——!

爆炸掀起沙土,钢梁被炸断。

“下一个!”

他们继续前进。

但就在清理第三个障碍物时,狙击手的子弹来了。

砰!

老工人身子一颤,倒下了。

子弹打在胸口,血迅速涌出。

“老陈!”林征扑过去。

“别管我……”老工人艰难地说,“继续……干活……”

林征咬咬牙,撕开他的衣服。伤口在右胸,应该是打穿了肺。血沫从嘴里涌出来。

没救了。

“阿福……”老工人抓住他的手,“我……我枕头底下……有张照片……我老婆……和孩子……在广州……如果……如果你能回去……”

“我记住了。”林征说。

老工人笑了,然后眼神开始涣散。

林征合上他的眼睛,把他拖到相对安全的地方。

然后,继续干活。

一个人。

下一个障碍物是带刺的铁丝网,缠在木桩上。林征用钳子一根一根剪断。

子弹不时打在周围,但他像没听见一样。

剪断,清理,移动。

就这样,一下午。

傍晚时分,通道终于清理出了一条。

后续的坦克和车辆开始通过,向内陆推进。

林征坐在沙地上,看着那些钢铁巨兽轰鸣着从他身边驶过。

有些坦克兵会从舱口探出头,朝他挥手致意。

他也挥手。

虽然他知道,这些士兵大多不知道他是谁,来自哪里,为什么在这里。

但他们知道,是这个中国工人清理了道路,让他们能继续前进。

这就够了。

夜幕降临。

补给船靠岸,带来了食物、水和药品。

林征领到一份罐头——咸牛肉,硬得像石头。但他吃得狼吞虎咽。又领到半壶水,小心地喝了几口,剩下的留着。

他还领到了新的任务:夜间警戒。

劳工连也要轮流站岗,防止德军小股部队夜袭。

林征被分配在海滩最东侧的一个观察哨。这里相对安静,但视野开阔。

他抱着从阵亡美军士兵那里捡来的M1加兰德步枪——劳工连本来不配枪,但现在情况特殊。

夜,很冷。

诺曼底六月的夜晚,海风刺骨。林征裹紧单薄的工兵服,眼睛盯着前方的黑暗。

星空出来了。

和常德的星空不一样,和东北的星空也不一样。

这是法国的星空。

陈阿福的记忆里,没有关于星空的诗意。他只知道,这些星星下面,是战场,是死亡,是他可能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但他不后悔。

因为他在做应该做的事。

就像徐国强说的:“都是中国人。”

虽然他现在在法国,在英国军队里,但他还是中国人。

他在为反法西斯战争出力。

这是陈阿福这个文盲工人可能不懂的大道理,但他知道:打德国人,是对的。

凌晨两点,换岗时间到了。

但来接岗的人没来。

可能迷路了,可能死了,可能忘了。

林征继续守着。

他不敢睡,因为随时可能有德军渗透。

但他太累了。

连续十八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加上精神的高度紧张,让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靠着沙袋,眼睛半闭半睁。

就在这时——

咔嗒。

很轻的声音,像是石头被踩动。

林征瞬间清醒,握紧步枪。

黑暗中,有几个影子在移动。

不是自己人——自己人不会这么鬼鬼祟祟。

德军渗透小队。

大约五六个人,正沿着海岸线摸过来。

林征的心脏狂跳。

他应该开枪报警。

但一开枪,自己就暴露了,必死无疑。

不开枪,这些人可能摸进营地,造成更大伤亡。

他想起了沈默,那个常德的狙击手。

沈默会说:开枪。

于是林征举起了枪。

但他不会用M1加兰德。陈阿福没受过射击训练。

他只能大概瞄准,扣动扳机。

砰!

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一个影子倒下。

但其他影子立刻散开,开始还击。

子弹打在沙袋上,噗噗作响。

林征低头躲避,然后探出头,胡乱开了几枪。

他不知道打没打中,但枪声应该已经惊动了营地。

果然,远处传来哨声和喊声。

营地被惊动了。

德军小队开始撤退。

但临走前,他们扔了一颗手榴弹。

手榴弹落在林征的掩体前。

他看到了,想躲,但身体太累,反应慢了半拍。

轰——!

爆炸的气浪把他掀飞出去。

后背撞在什么硬物上,剧痛。

他摔在沙地上,眼前发黑。

意识开始模糊。

最后的60秒。

林征躺在诺曼底的沙滩上,看着法国的星空。

他想起了老工人枕头底下的照片。

想起了广东台山,那个他离开了二十九年的故乡。

想起了在英国洗碗的日子。

想起了劳工连的兄弟们。

想起了今天死去的那些人。

然后,他想起了前九世。

每一世,他都死在中国土地上。

只有这一世,死在了法国。

但这没关系。

因为反法西斯战争是全世界的事。

因为中国人不仅在亚洲战场战斗,也在欧洲战场出力。

因为陈阿福这样的普通工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胜利做贡献。

这就够了。

他闭上眼睛。

走马灯开始转动:

台山的小渔村,和阿爸出海打鱼。

偷渡船上,三个月不见天日的船舱。

伦敦东区,永远洗不完的碗。

劳工连招募处,管吃管住的承诺。

诺曼底,登陆艇,奥马哈海滩的血。

老工人说:“我枕头底下有张照片……”

现在,他也回不去了。

那个意念如约而至:

“记住他。”

林征的意识在消散前,回应了一句:

“世界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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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6月7日,凌晨2时45分

死亡确认

存活时间:9小时50分钟(从登陆到死亡)

最后选择:开枪警示,暴露德军渗透小队

死因:手榴弹破片伤,内脏破裂,失血过多

击杀记录:可能击毙1名德军渗透兵(未确认)

遗言记录:无(微笑望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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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生间隙:13.2秒

漂浮。

这一次的漂浮,带着海风的咸味和硝烟的苦涩。

陈阿福的死,是在异国他乡,以一个非战斗人员的身份,完成了战斗人员的使命。

十份记忆同时涌现,林征的“灵魂”开始感受到某种……广度。

从中国战场到欧洲战场,从士兵到工人,从主动战斗到被动牺牲。

战争的画卷,在他面前完全展开了。

他也开始理解,为什么这一世会是陈阿福。

因为《百死无悔》要记录的,不仅是战场上的英雄,还有那些无名的小人物,那些在历史大潮中被裹挟的普通人。

他们可能不懂大道理,可能只是为了生存,但他们的牺牲,同样是这个民族记忆的一部分。

然后,林征的“灵魂”注意到:

前十世的死亡时间点,恰好覆盖了抗战十四年的关键节点:

1931(九一八)

1932(一二八)

1933(长城抗战)

1937(全面抗战)

1938(黄河决堤)

1940(重庆轰炸)

1941(太平洋战争)

1942(远征军)

1943(常德会战)

1944(诺曼底)

这是一个完整的战争时间线。

而他的轮回,就是沿着这条时间线,一步一步走向终点。

现在,1944年了。

战争快要结束了。

那么,他的轮回,也快要结束了。

然后,新的剧痛。

这一次,疼痛中带着……焦土的味道。

轮回第十一世,开始。

【历史与国际注解】

二战期间,有大量华人以各种形式参与反法西斯战争:

·  在中国战场:四百万军队,数亿民众

·  在东南亚:华侨抗日武装,如马来亚人民抗日军

·  在欧洲:约十万华工参加后勤工作(官方统计不全)

·  在美国:华裔参军者约2万人,获勋章无数

本章通过陈阿福的视角,展现的是其中最不为人知的一群:欧洲战场的华人劳工。他们没有受过军事训练,没有武器,从事最危险的后勤工作,伤亡率极高,但历史记载极少。

陈阿福在诺曼底海滩的死亡,代表着这些无名者的牺牲——他们可能不懂“反法西斯”这样的大词,但他们知道自己在做对的事。这种朴素的是非观,正是普通人在历史中做出选择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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