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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故纸堆里的名字


2025年3月25日,晨8时15分,北京·国家图书馆地方文献阅览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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霉味。

这是林征推开那扇厚重的橡木门时,第一个冲入鼻腔的气味。不是单纯的尘土味,而是纸张在岁月里缓慢发酵后产生的、带着微甜腐朽气的特殊霉味。就像走进一座巨大的、由文字砌成的坟墓。

阅览室很大,穹顶很高,日光从高窗斜照进来,在磨石子地面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一排排深褐色的长桌向远处延伸,桌旁零星坐着几个研究者,都埋着头,像在挖掘什么。

他找到靠窗的位置,放下背包。

背包很沉。里面装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个充电器,三本笔记本,一支录音笔,还有……十一份记忆。

不,不是实物。

是刻在灵魂里的,十一份关于死亡的记忆。

他打开电脑,新建一个文档。

文件名:《山河故我·考证笔记》。

然后,他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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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份寻找:张二狗

从记忆里翻出的信息:

·  姓名:张二狗(可能非正式名)

·  年龄:约17岁(1931年)

·  籍贯:山东菏泽(可能)

·  部队:东北军独立第七旅(北大营守军)

·  死亡:1931年9月18日夜,北大营

林征点开“全国抗战烈士名录数据库”。

输入关键词:张二狗,1931,北大营。

结果:0条。

他换了个思路。那个年代的穷苦人家孩子,很多只有小名,大名可能要等成年后才取。张二狗如果活下来,可能会叫张福贵、张有财之类的名字。

但张二狗没活下来。

他在北大营的月光下死了,死前想吃一口白面馍。

林征闭上眼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冰冷的地面,刺刀的寒光,喉咙里涌上的血,还有那句“妈……俺想吃白面馍……”

他睁开眼,在文档里敲下:

张姓士兵,无名

生于1914年左右,山东流民。1931年9月于沈阳北大营阵亡。

遗言:想吃白面馍。

考证线索:东北军阵亡名录中或有记载,但大概率无名。

敲完这些字,他感到胸口一阵闷痛。

不是生理上的痛,是记忆带来的、穿越八十年的痛。

他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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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份寻找:李振良

记忆信息:

·  姓名:李振良

·  年龄:19岁(1932年)

·  籍贯:广东梅县

·  部队:国民革命军第十九路军156旅

·  死亡:1932年1月29日,上海闸北

这次容易些。

李振良是学生兵,识字,有正式姓名。而且十九路军在淞沪抗战中伤亡惨重,阵亡名单相对完整。

林征点开“淞沪抗战阵亡将士名录电子版”。

搜索:李振良。

滚动,滚动……

找到了。

李振良,男,19岁,广东梅县人

国民革命军第十九路军156旅3团2营4连列兵

阵亡时间:1932年1月29日

阵亡地点:上海闸北宝山路

备注:学生从军

短短几行字。

这就是一个人在世界上留下的全部痕迹。

林征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想起李振良死前说的话:“会赢的……”

他确实相信会赢。

虽然他自己没看到。

林征在文档里补充:

遗物:无记载

家人:母在广东,曾寄信嘱“好好读书,莫要冲动”

最后时刻:握住死去战友的手,用粤语说“会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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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份寻找:赵铁山

记忆信息:

·  姓名:赵铁山

·  年龄:25岁(1933年)

·  籍贯:河北沧州

·  部队: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109旅大刀队

·  死亡:1933年3月12日,长城喜峰口

二十九军大刀队,这是有传奇色彩的部队。

林征点开“长城抗战专题数据库”。

搜索:赵铁山。

没有。

搜索:沧州籍,二十九军,1933年阵亡。

出来十七个名字,但没有赵铁山。

他换了个思路。赵铁山说他是“沧州赵家”的,祖传大刀。那在当地可能有点名气。

他打开“沧州地方志电子版”,搜索“赵姓,大刀”。

滚动,滚动……

在1934年的《沧县民俗志》里,他找到一段话:

“……赵家刀法,传自清末,擅劈砍。九一八后,赵家多有子弟从军。赵铁锁、赵铁柱等皆战死于长城,唯留一刀,现存县文化馆。”

赵铁锁?赵铁柱?

会不会是……赵铁山的兄弟?或者同族?

林征记下这个线索。

然后他继续搜索“喜峰口阵亡将士名录”。

终于,在一个民间志愿者整理的excel表格里,他看到了这个名字:

赵铁山(口传名),约25岁,沧州人

二十九军109旅,大刀队队员

1933年3月12日于喜峰口夜袭战中阵亡

口述记录:砍杀日军八人,临终嘱战友“告诉我娘,铁山没给她丢人”

口传名。

也就是说,没有正式档案,只是在当地人口耳相传中留下了名字。

但这就够了。

林征在文档里敲下:

考证确认:沧州赵氏确有子弟战死于长城,刀法传承。

遗物:大刀或存沧州文化馆(待核实)

遗言:“告诉我娘,铁山没给她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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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一点,窗外阳光正盛。

林征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

阅览室里很安静,只有翻页声和键盘敲击声。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长安街。

八十年前,这条街上可能跑过日军坦克。

现在,跑的是公交车、私家车、外卖电动车。

和平。

这个词再次击中他。

他回到座位,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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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份寻找:陈树生

记忆信息:

·  姓名:陈树生

·  年龄:22岁(1937年)

·  籍贯:山西太原

·  部队:八路军115师独立团

·  死亡:1937年10月22日,山西五台山

八路军战士,知识分子,教孩子认字。

这个身份让寻找变得复杂——八路军的档案很多在战争中遗失,很多战士只有化名。

林征点开“八路军抗战史料数据库”。

搜索:陈树生,115师。

没有。

搜索:太原籍,师范学校,1937年参军。

出来三个名字:陈树仁、陈树德、陈树林。

没有陈树生。

但林征记得陈树生的细节:左腿受伤,教孩子认五个字(中国、八路军),掩护的孩子叫丫丫。

他打开“山西抗战口述史整理”文件夹。

搜索关键词:五台山,1937年,女童丫丫。

这次,他找到了。

在一份2010年做的口述访谈记录里,有这样一段:

受访者:王秀兰(女,1931年生)

采访时间:2010年5月

地点:山西太原某干休所

“……那时候我还小,记得不太清。就记得有个八路叔叔,腿受伤了,教我们认字。教了五个字:中国、八路军。他姓陈,我们都叫他陈老师。后来鬼子来了,陈老师让我们跑,他留下……再也没回来。”

王秀兰。

会不会就是……丫丫?

林征记下这个信息,准备后续联系。

他在文档里敲下:

考证线索:山西太原王秀兰(1931年生)或为当年被救女童“丫丫”

遗物:无记载

遗言:“我是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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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他在图书馆食堂随便吃了点东西。

饭菜很普通,但他吃得很慢。

因为每一口,都让他想起张二狗想吃的那口白面馍。

吃完饭,他回到阅览室,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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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份寻找:王石头

记忆信息:

·  姓名:王石头

·  年龄:19岁(1938年)

·  籍贯:河南中牟县

·  身份:农民,黄河决堤灾民

·  死亡:1938年6月10日,花园口下游黄泛区

这是最难的。

黄河决堤死了八十九万人,大多数连名字都没有。

王石头抱着弟弟的尸体死在洪水里,不会有任何记录。

林征能做的,只是在“花园口决堤遇难者名录(部分)”的文档里,添加一行:

无名灾民,约19岁,河南中牟人

怀抱幼弟尸体,死于洪水

遗言:无(沉默至死)

敲下这行字时,他的手在抖。

不是悲伤,是无力。

八十九万人。

八十九万个王石头。

他怎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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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份寻找:周文彬

记忆信息:

·  姓名:周文彬

·  年龄:34岁(1940年)

·  籍贯:重庆

·  身份:报社校对员

·  死亡:1940年8月20日,较场口大隧道窒息

重庆大轰炸的遇难者名单相对完整。

林征在“重庆大轰炸遇难者名录”里,很快找到了:

周文彬,男,34岁,重庆人

职业:新华日报社校对员

遇难时间:1940年8月20日

遇难地点:较场口大隧道

家庭成员:妻李慧兰(同难),女周敏敏(7岁,幸存?)

幸存?

周文彬的女儿敏敏,可能活下来了?

林征精神一振。

他继续搜索“周敏敏”相关信息。

在“重庆大轰炸幸存者口述资料”里,他找到一段2015年的采访:

受访者:周敏(女,1933年生)

采访时间:2015年8月

“……那时候我才七岁,和爸妈一起在防空洞里。人太多了,空气越来越少。爸爸把我护在怀里,对我说:‘敏敏,如果爸爸睡着了,你不要怕。要好好读书,把今天的事写下来。’后来爸爸真的睡着了,再也没醒。我被救出来时,手里还攥着爸爸的钢笔。”

钢笔。

林征记得,周文彬是个校对员,随身带着钢笔。

“要好好读书,把今天的事写下来。”

这句话,周文彬在死前确实说了。

而现在,八十五年后的今天,林征坐在这里,正在“把今天的事写下来”。

这就是传承吗?

林征在文档里敲下:

幸存者:周敏(1933年生),现居重庆

遗物:钢笔(或存)

遗言:“好好读书,把今天的事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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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阳光开始西斜。

林征已经找到了六个人的痕迹。

还有五个。

他站起来,走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人,二十四岁,脸色苍白,眼圈发黑,眼睛里有很多二十四岁的人不该有的东西。

疲惫。沉重。还有……某种坚定。

他回到座位,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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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份寻找:***

记忆信息:

·  姓名:***(编号47)

·  年龄:约20岁(1941年)

·  籍贯:沈阳

·  身份:731部队“马路大”(活体实验受害者)

·  死亡:1941年12月4日,哈尔滨平房区

这个最难。

731部队的受害者,大多数连编号都没留下。

***在死前找回了自己的名字,但这个名字,可能永远只存在于他自己的记忆里。

林征能做的,只是在“日军731部队受害者考证(部分)”的文档里,添加一段:

编号47,原名***,约20岁,沈阳人

父刘富贵(拉洋车),母王秀英(洗衣),妹小娥(8岁)

1941年于沈阳街头被抓,送至731部队

经历27天活体实验后死亡

遗言:“我叫***……我爹叫刘富贵……我娘叫王秀英……我有个妹妹……叫小娥……”

这是最简短的记录。

但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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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份寻找:徐国强

记忆信息:

·  姓名:徐国强(登记名Alfred  Chen)

·  年龄:29岁(1942年)

·  籍贯:广东台山,旅英华侨

·  身份:英军华人劳工连司机

·  死亡:1944年6月7日,诺曼底奥马哈海滩

华侨机工,有英文名,相对好找。

林征在“二战华人华侨参战史料库”里,找到了相关记录:

陈国强(Alfred  Chen),1915年生于广东台山

1930年赴英,1940年加入英军华人劳工连

1944年6月参加诺曼底登陆,负责物资运输

6月7日凌晨,于奥马哈海滩警戒时遭德军渗透小队袭击,阵亡

葬于法国诺曼底英联邦战争公墓

还有墓地。

这意味着,有人记得他。

林征在文档里补充:

墓地:法国诺曼底英联邦战争公墓

遗言:无(微笑望星空)

遗愿:老工人托付的照片(广州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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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份寻找:沈默

记忆信息:

·  姓名:沈默(代号鹰)

·  年龄:26岁(1943年)

·  籍贯:东北,流亡入关

·  部队:国民革命军第74军57师狙击分队

死亡:1943年11月23日,湖南常德

常德会战的阵亡名单很详细。

林征很快找到了:

沈默,男,26岁,籍贯不详

74军57师狙击分队,代号“鹰”

阵亡时间:1943年11月23日

阵亡地点:常德城西巷战

确认击杀:42人(狙击记录)

死因:拉响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

确认击杀42人。

这是有记录的。

林征想起沈默临死前喊的那句:“常德——还在!”

现在常德确实还在。

而且很美。

他在文档里敲下:

遗言:“常德——还在!”

象征:鹰(狙击手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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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份寻找:陈阿福

记忆信息:

·  姓名:陈阿福(Alfred  Chen同名?)

·  年龄:29岁(1944年)

·  籍贯:广东台山

·  身份:英军华人劳工连工人

·  死亡:1944年6月7日,诺曼底奥马哈海滩

等等。

陈阿福和徐国强……是同一个人?

林征愣住了。

他重新核对记忆。

徐国强:司机,开卡车的。

陈阿福:工人,搬物资的。

但都是华人劳工连,都是诺曼底登陆,都死在奥马哈海滩。

会不会……是记忆出了错?

或者,历史本就是如此——很多华侨用的都是类似的名字(国强、阿福、阿财),很多人在档案里只留下一个英文名。

林征决定暂时搁置这个问题。

他在文档里标注:

需进一步考证:陈阿福与徐国强是否为同一人

或为记忆融合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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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份寻找:王小栓

记忆信息:

·  姓名:王小栓

·  年龄:16岁(1945年)

·  籍贯:黑龙江虎林

·  身份:伪“满洲国”军新兵(被抓丁)

·  死亡:1945年8月14日,虎林中苏边境

这是最后一份。

战争结束前最后一刻的死亡。

林征在“苏军八月风暴行动阵亡者名单(中方)”里寻找。

没有王小栓。

因为他是伪军,可能不算“阵亡”,只是“死亡”。

他又搜索“虎林,1945年,平民死亡”。

在一份地方文史资料里,他找到这样一段:

“……1945年8月14日,苏军攻至虎林。当地伪军一部被留下阻击,多为抓丁新兵。战至傍晚,日军下令停战,但部分苏军士兵因语言不通,误杀已放下武器之伪军士兵。据幸存者回忆,死者中有一王姓少年,年仅十六,战前在家采蘑菇。”

王姓少年。

十六岁。

采蘑菇。

就是他了。

林征在文档里敲下最后一段:

无名少年,王小栓(口传名),16岁,虎林人

1945年8月14日被抓丁入伍,同日于停战后被误杀

遗言:无(微笑望夕阳)

遗愿:回家喝娘做的蘑菇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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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图书馆闭馆音乐响起。

林征保存文档,关掉电脑。

他坐在那里,很久没动。

窗外,夕阳西下,整个北京城笼罩在金色的余晖里。

他完成了。

十一份寻找,十一份记录。

虽然很多只是碎片,很多只是“可能”,但至少,他为他们留下了点什么。

在纸上。

在电子文档里。

在即将成书的《山河故我》里。

他收拾好东西,走出阅览室。

走廊里,一个白发老者正慢悠悠地走着,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地方志。

擦肩而过时,老者看了他一眼,突然开口:

“年轻人,你在找什么人吗?”

林征停下脚步。

“您怎么知道?”

“眼神。”老者笑了,皱纹舒展开来,“只有找人的时候,才会有那种眼神——像在黑暗里摸东西,摸到了,又怕摸到的不是自己要找的。”

林征沉默。

“找到了吗?”老者问。

“找到了……一些。”林征说,“但可能永远找不全。”

“正常。”老者点头,“历史就是这样。我们能找到的,永远只是碎片。但碎片也是光,照一点,是一点。”

他说完,继续慢悠悠地往前走。

林征看着他佝偻的背影,突然问:

“您……也在找人吗?”

老者没有回头,只是抬了抬手里的地方志:

“我父亲。1937年,南京。我那时候三岁。”

说完,他拐进另一条走廊,消失了。

林征站在原地。

走廊尽头,窗外的夕阳正沉入地平线。

他想起了王小栓最后看见的夕阳。

想起了周文彬让女儿好好读书。

想起了陈树生教孩子认字。

想起了所有那些死去的人,最后看见的光。

现在,那光落在他肩上。

很轻。

但很重。

他深吸一口气,走出图书馆。

街灯次第亮起,城市的夜晚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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