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松小说网 > 西高地行记 > 果洛记

果洛记


果洛的山与河——果洛记之一

1

高原上一切的景物——丘岗、草滩、荒漠、湖泊、沼泽、溪流和大河,好像不是汇聚而来,而是在往低下去的周围四散奔逃。

从西宁往果洛,路,那么地漫长,更加深了我这样的印象。

就像在青藏高原的所有路途上一样,那些景物扑面而来,又迅速滑落到身后。风景从地平线上升起来,敞开,逼近,再敞开……然后,是我这个旅行者,以及载着我的旅行工具,从其间一掠而过。风景从身边一掠而过:缓缓起伏的丘岗,曲折萦回的溪流,星星点点的湖沼,四散开去的草滩,还有牧人,和他们的帐幕,和他们的牛羊……再然后,那些风景在身后渐渐远去,闭合,滑落到天际线下。

现代交通工具提供的速度,使人感觉到一切都在向我汇聚的同时,又迅速掠过,然后,四逸流散。

一切都飘浮不定,让人失去把握,并不是一种美好的感觉。苦修的信徒,为了克服这种不确定感,会去观想崇奉的本尊神。为了克服这种荒诞的感觉,我也观想,观想一座大山超拔天际的晶莹雪峰。

观想古老山神的祈祷文里叫作“总摄大地的雪山”的那种大山。

在青藏高原,这样的大山一定像个威严的武士头戴着晶莹的冰雪冠冕,在天际线上闪闪发光。

此次的果洛之行,穿过漫无边际的荒野、牛羊、帐幕、稀疏的人群,以及阴晴不定的天气,我带着朝圣的心情,要去拜望那座叫作阿尼玛卿的雪山。原野深远,几种标本一般不断重复的地理样貌出现又消失。只有天气在变化。刚刚穿过一片把车顶敲打得乒乓作响的雪霰,就见一道阳光的瀑布垂落在面前,穿过去,又见风驱赶着蓝空中的云团,疾速翻卷,如海涛竖立。阳光强烈,沙丘闪烁着金属的光芒。而在低处,碧绿的草滩沉入了云影中,仿佛一渊深潭。就这样,一条公路穿过地理与天气,风景汇聚而来,又飞快流逝,陷落在身后的天际线下。

我像信徒一样开始观想。观想那座雪山。如果说,信徒对本尊的观想是基于虔敬,而在我,却是基于一种忧虑——基于这个激变时代,这片高原拼命固守却又难于固守时的流散之感。以至于地理上的变化也在增强这样的主观。

我让那座雪山的形象踱来身前:稳稳矗立,充满心房,轻盈上升,那金字塔般的水晶宫殿就悬浮在额前。

我就用这种方法,稳定住流散的风景与心绪。只要有那样一座山从心里升起,我就知道,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似乎正四散而去的风景以及附着其上的一切,就不是在流散,而是在汇聚——向着一个洁净的高点汇聚。那个地方,平凡的生命几乎难以抵达,神性因此得以上升,从高处,从天际发出响亮的召唤。

因为这召唤而汇聚的高旷大地,叫作果洛。

高原上,五六百公里的行程,是漫长的一天,黄昏时分,我抵达了果洛的行政中心——大武。

夕阳西下,街道那一头,淡蓝的山岚迷离了视线,但我已经感到了那座雪山。冷冽而洁净的风从那个方向吹来,我就此感到了那座雪山。

用一句旅游杂志上常见的话来说:山就在那里。是的,山就在那里,在风的背后,可以感到,只是还未看见。

2

当地朋友好像知我心意,第二天早饭毕,就安排去遥祭阿尼玛卿雪山。

出大武镇,往祭拜点出发。大武镇海拔三千七百米,看着腕表上的海拔度数渐渐升高,我兴奋起来,知道只要达到某一个高点,就能看到雪山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那个高处,定是当地百姓祖祖辈辈遥祭阿尼玛卿的地点之一。

经打听,知道真要去这样的一个地方,我的心情变得肃然庄严,整理好了手中的哈达。与此同时,一股香气弥漫开来,是车中暖烘烘的空气使备好煨桑用的柏树枝的香气提前溢出了。

在藏语中,“桑”既是指献祭,也有以洁净香气“沐浴”的意思,我想这是指人在献祭过程中预先或同时经历的身心净化。眼下,这些四溢萦回的芳香之气,使我在前去祭拜的途中,就早早启动了这个过程。

尤其是在夏季,青藏高原上的雪山们不是每次都会在眼前清晰地呈现。既然雪山不是每时每刻都会遂人心愿,对祭拜者显露真容,这个预先启动的自我净化的过程,才成为祭山过程中,最有意义的方面。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即便是表达自然情感的祭山仪式也被严厉禁止。某年前,在电视台接受访谈,要我谈谈青藏高原的传统文化,我谈到青年时代第一次参加刚恢复的祭山仪式,看见熟悉的雪山突然就泪流满面时,我在摄像机镜头前再次泪满眼眶。今天,对任何雪山的朝拜都不会让我如此情绪失控,但内心还是会被一种温暖的情愫充满。前些天,我在一座城市和我一本小说的日文翻译交谈,这位生长于异国大都会的学者有些歉疚,但还是直率地告诉我,他无法真正理解我对自然界神一般的崇奉之感。我告诉他,其实我也不太懂得。最后,是他给了一个什么都不说明但又什么都可以说明的答案。他说:也许是血液里的东西吧。

我想,也许是这样的吧。在我的童年时代,那个小村庄的东北方向,就有一座雪山。那时不准提及神灵,当然更无从知道神灵的谱系。但我却知道,就是这座雪山,主宰着山下小村的天气变化。早上出门往那个方向望上一眼,就可以大致知道这一天的阴晴,知道在路上会遇到灿烂阳光还是飘飞的雨雪。或者,看一眼天空,就会知道,那座雪山是被云雾掩去,还是会矗立在眼前闪闪发光。当天气晴好,男人们会脱下帽子,低唤一声山的名字。后来,我知道,那其实同时也是山神的名字。

而眼下,在果洛,我心中拥塞着的,无非是关于它的历史文化的零碎的知识,眼前正在展开的土地却还十分陌生。我尤其不知道在渐渐升高的山谷尽头遮断视线的云雾会不会被正在升起的太阳驱散,或者被强劲的高原风吹开,让阿尼玛卿雪山出现在面前。

驱车二十多公里后,我们来到了可以遥望雪山的地方。

这是一个平缓隆起的山口,海拔升高到四千二百米,风无遮无拦地吹着。我们沿着的那个从东边而来的峡谷,在升高的过程中不断收缩,终于在这里到了尽头。但是,地形又急转而下,另一道山谷向着西面敞开。在青藏高原上行走,随时都会经过这样的地理节点。尽头也是起点。脚下,正是两道从沼地中浅浅濡出的溪流的分界与起点。

云雾非但没有散开,反而挟着细雨向着山口祭台四合而来。成阵的经幡猎猎的振动声,使风显得更加凌厉。我把被风猛烈撕扯的哈达系到经幡阵中,手还没有完全松开,豁然一声,哈达就被劲道十足的风拉得笔直,像琴弦一样振动不已。而一同前来的人们,都面朝着同一个方向——山口的西南。我知道,那是雪山所在的方向。强劲的风正从那个方向横越而来,幅面宽广。我熟读过地图,知道我们所在的地方,在阿尼玛卿的东面稍稍偏南。我也把脸迎向风,朝向雪山的方向。

在众人诵念祈祷文的声音里,堆在祭台上的柏树枝点燃了。一柱青烟还未及升起,就被风吹散,融入了四周凄冷的云雾中。当我们绕着祭台念诵祷文,每转到下风处,充满香气的烟就扑到身上,让我接受圣洁香烟的强劲沐浴。我念诵的是一段刚刚学来不久的对于阿尼玛卿雪山的赞颂,非关祈请,只是赞颂它的圣洁与雄伟。风继续劲吹,把我们手中扬起的风马纸搅成一片稠密的雪花,在头顶上升,在四周旋转。然后,熏烟的柏枝被风吹得燃烧起来,变成了一团通红的火焰。火焰被风吹拂,旗帜般招展。

车到了下一个山口,我再次回望,灰色的云雾仍然严严实实地遮断天际。但我知道,在接下来的果洛之行中,我还会环绕它,还会再次靠近它。这不只是指地理上的接近与看见。接近一座雪山还有更重要的途径,那就是从居住在雪山四周的人群中获得关于雪山的一切知识与解释。从歌唱,从传说,从不同时代不同教派的僧侣们写下的关于这座雪山的祈请与赞颂的文字。

“信民们点燃桑烟,摆上丰富的五色供品,虔诚地念诵祈祷祭文,雪山渐变为洁白宫殿,祥云霭霭……以阿尼玛卿山神为主的神族,从彩虹装饰的庄严宫门列队而出……”

是的,阿尼玛卿是山,同时也是一个神。

在藏语安多方言中,“阿尼”的意思是祖父。据当地的民间传说,这位老祖父名叫沃戴贡杰。和很多民间传说一样,果洛地方原来妖魔横行。而拯救了这片大地,使人们脱离苦海的正是来自远方的英雄。在果洛,这位英雄就是有八个儿子的沃戴贡杰。他派出儿子去征服远方。等到妖氛肃清,他们一家也就定居于此,这个家族自然就成为当地的部落酋长。随着部族的代代繁衍,这位祖先(阿尼)成为部族的集体记忆,他的故事开始代代相传。并且在这种没有固定文本的口传故事中,时时刻刻地被改写,终于,祖先成了神,一位创世的神。当他的部族人口增长,在宽阔的草原上星罗棋布,分析出一个又一个新的支系,这个部族便需要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具象的中心。在青藏高原上,这样的具象中心只能是一座雄伟的雪山。在果洛,便是玛卿雪山。于是,口传故事中越来越了不起的祖先,终于与雪山稳固超拔的形象合二而一。

山神的故事便这样产生了。

大地,因为雪山而汇聚。星散在大地上游牧或家耕的人群,因为山神的信仰而凝聚在一起。

这位祖先,不止开辟了部族最初的生息之地,成为神灵后,还继续以他超常的神武与愿力庇护着这片大地和后世子孙。于是,他又从一位创世之神变成了一个庇护之神。每年,人们都要在祭山过程中,向他供献利箭和骏马。这样的供献当然是象征性的。箭是经过装饰的木杆,在专门的仪式上插到高峻之处的箭垛,骏马则印在一块块方形纸片上,让风飘送到天上。人们相信,在每一个夜晚,山神还会跨上骏马,挽强弓,挎箭囊,乘风逡巡,肃清一切妖魔鬼怪。后来,印度佛教在西藏化的过程中,在民间庞大的山神系统也纳入本土神体系,山神又演化成为佛教的护法,这就超出我关心的范围了。

我个人还是喜欢未被佛教化的山神故事。其实,这么说并不准确,因为几乎所有山神故事都被佛教化了,成了佛教的众多护法。但是,从那些山神故事中,我们还是可以部分还原出从本土刚刚产生时那些原初的动机。

山神,就是神格化了的人,就是人格化了的山。

山,因为向背的不同,决定了众水的流向。所以,是神。

山,因为高度与纵深,决定了让大气流动还是延宕。所以,是神。

山,高度人格化后,因为人一般情绪的变化造成了天气的变化。所以,是神。

青藏高原的雪山,不只是阿尼玛卿,都关乎着这里的人群对于自然的深沉感受,也关乎着族群对于有建树的领袖的强烈情感。

3

离开大武镇,我往果洛大地的南方而去。

到甘德。

到达日。

天阴晴不定。

像在青藏所有的草原旅行,再陌生的地方都是熟悉的情景——牧人的帐幕、牛羊、河谷开敞、列列浑圆丘岗上不时出现成阵的经幡。某些地方,错动的岩层拱破地表,露出地心深处那些隐秘而强大的力量。也正是这力量让所有雪山挺拔而起,直接云霄。我离阿尼玛卿越来越远。道路往南,而山岿然不动,在北方的天空下面。

雨又下起来了。

我说,这个季节不该有这么多雨水。

当地人说,如果不人工催雨的话。

当地草场并不需要这么多的雨水,是焦渴的下游需要。下游的农田需要,发电站需要,工厂需要,城市需要。只要看一眼中国地图就知道,黄河发源后,就从西南方直奔阿尼玛卿山而来。全数接纳了这座占地几百平方公里的雪山南坡所有冰川和沼泽中发育的溪流。因为这些密布的溪流,黄河得以在上游就水流浩大。资料显示,黄河水量的百分之四十来自这一地区。

而且,黄河在这一地区只是补充,基本没有消耗,也没有污染。下游却只是消耗,再无补充,只是时常污染,时常断流。所以,源头地区因为催雨而忍受这么多阴雨天,只是为了缓解下游的焦渴。那些缺水的地方并不知道上游地区还在作着这样的贡献。虽说贡献或许会让人产生高尚的感觉,但坏天气总是令人不快。尤其是在青藏高原这短暂的温暖季节,大地,和大地上的万物都那么渴望阳光,渴望太阳给这片大地以热力,使大自然得以把这些热力通过广布的植物转化成能量,催熟花粉使草木与庄稼的子房受孕,让植物的来年有众多的种子,更多的种子与根茎成为人与动物的食粮。但现在,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温度降到了十度以下。新开的公路一片泥泞。湿漉漉的草场了无生气,灰色的天空,黯然的河流,显出一种凄凉的被世界所遗忘的情调。特别是那些彼此间动辄相距几十上百公里,建成不过几十年的小镇,从浓雾中突然出现,又从车窗前一掠而过,再次陷落在身后的云雾中间,只给经过它们的人留下零乱、萧索的印象。一天之内,我连续几次拍下这些一掠而过的镇子,发到微博上,同时发出心中的疑问:这些几乎未经任何规划就匆忙建成的零乱小镇,显示的到底是这个时代对于河源地区的珍视还是轻慢?我想起小时候,生活在被世界遗忘的偏僻乡间,常常渴盼去到这样的镇子。但一年里至多有一两次机会。天不亮就起床,徒步上路,三四个小时后,走进镇子时已经疲惫不堪。然后,紧捂着口袋里一两块钱人民币,不知道该是在照相馆照一张相,还是去供销社买一双解放鞋。到今天为止,这样的小镇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我注意到,其中一些小镇正在变大,有了新的建筑群。我被告知,这是执行国家退牧还草计划的结果。为了黄河源区很多生态恶化的草场都不再放牧,牧民变成城镇居民,集中安置到这些小镇上。问题是,这些荒僻草原上的小镇并不能为这么多牧民提供足够的生计。开个小店?已有的店铺已经足够满足当地所有的日常消费。旅游?这是政府官员与媒体常常说到的事情,但在这里的大多数地方,至多是在短暂的夏天有零星的背包客出现。想要做点别的事情?这些小镇离任何一个能够提供商业机会的地方都相距遥远。当然,政府对这些放弃了世世代代游牧生计的牧民有一定的补贴。我打听了一下,每户每年几千块钱。对于一个上有老人,下有儿女的五六口之家,平均到人头,每人所得远远低于内地任何一个地方的低保标准。十几天后,我在北京学习,听一位高官的国情报告。讲到生态问题时,他就举到果洛的玛多县做例子。玛多,是黄河源头第一县,80年代,这里水沛草丰,于是当地政府大力发展畜牧业,迅速成为中国举足轻重的牧业大县,80年代人均收入两千多元,曾经是中国人均收入最高的地方。但是,过量的放牧,加上全球气候恶化,草场迅速沙化,黄河上游水量日渐递减,以至于有如今退牧还草措施强力推进。于是,那些靠一顶帐幕游牧于草原与雪山之间的牧民们定居到了这样的小镇上。

当我们在雨中穿过那些湿淋淋的凄冷草原时,不再放牧的草场真的在恢复生机,一些消失的湖沼又蓄上了水,星星点点地辉映着灰色的天光。这情景让我想起史书中黄河上源的一个古老名字:星宿海。这情形确实令人鼓舞。但我还想到迁移到这些小镇上,改变了生活与生产方式的人如何生存?他们会不会在寻找新生计,面向新生活时,因不适而感到茫然?

在一个小镇停留,看到了牧人们开的小店,传承非遗手工艺的作坊:纺羊毛,织地毯。也是新开的小饭馆,在里面吃一只饼,就一碗热乎乎的牛杂汤时,听到新修的小学校钟声穿过雨雾,清澈响亮。

雨还在下,众多的水在草原上汇聚,汇聚成溪,成湖,最终,汇聚成河,黄河,昼夜不息,向着东方。就是这样,遥远的西部,不发达的西部,用这样的方式,为高速发展的中国,提供滋养。

4

到达黄河边。

汽车过一座桥。桥头写着黄河大桥。桥帮上挂满了经幡。经幡挂得太多,层层堆叠在一起,加上被雨水淋湿,再也无力在风中飘飞,使得印在幡上的祈祷文也无法上达天听。

就这样,我到达了达日县城。黄河边上的第二座县城。据说,进县城的这座桥也是黄河上的第二座桥。在旅馆放下行李,看见窗外的天空有放晴迹象,我赶紧出门。穿过一些升起炊烟的院落,和零零落落的狗吠,我登上旅馆后面的一座小山。我的鼻孔中充满了青草的味道。

这时,天空中的云层裂开一道道缝隙,漏出了天光。

在达日县城背靠的那道蜿蜒到黄河边便戛然而止的山梁的顶端,我转过身去,一道开阔的河谷豁然呈现。从铅云西垂的天边,黄河静静地涌流而来,被云隙中漏出的天光镀上了一层光亮。草原上,奔流而来的黄河不是一条,而是很多条,它们在开阔的谷地中犁开草原与沙滩,不断交织,又不断分开。地理学上有一个名词,把这种样貌的河道叫作“辫状河流”。但我更喜欢我从书上看来的另一个说法。藏语中,草原上清澈明净的河流叫玛曲,而不叫黄河。“曲”是河流,而关于“玛”有多种解释。我爱的是这一种——孔雀河。这称呼,既直指高原黄河水清澈华丽的质感,更形容出了黄河漫流在草原上时如孔雀开屏的美丽形状。至少,在这一时刻,这一段的黄河真的可以称为孔雀河。

我在黄昏的风中,看着黄河闪闪发光涌流而来,直到我脚下,又被突出的山梁逼出一个大弯,擦过达日县城的边缘,继续流向东南。这时,我离阿尼玛卿雪山已经相当遥远了。黄河流经阿尼玛卿南坡后,在这一段已经变得相当阔大。它在达日县城边稍作盘桓,便继续往东,去接纳更多的水流。青藏高原上的黄河,就这么萦回,这么涌流,就像这片高原上的人群,那样安详,听天由命,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就像我现在,站在四合的暮色中,看黄河映射的天光渐渐暗淡,只是将其当作一股源源不绝的情感,把我充满。而黄河在草原上这百转千回,唯一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让自己的水流越发丰沛。

我再次穿过山脚下零落的狗吠声,穿过渐渐亮起来的灯火,穿过达日县城的街道,回到旅馆。

或者是刚才眺望黄河的心绪未尽,或者因为主人给我安排的房间过于宽敞,我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于是,灯下,我再次展开地图,看黄河出了达日县城后继续往东,出了果洛,流到了四川阿坝,眼看,就要突破青藏高原东北边缘那些浅山,却突然转弯北上,进入甘肃,再突然,又折而向西,再次流入了青海。回到了阿尼玛卿山之北,继续接纳这座雪山北坡上发育的河流。

黄河绕着阿尼玛卿形成了一个美丽的U字形。

难道巨龙回头,是要绕阿尼玛卿一圈吗?

但我知道,这已经不能够了。黄河回头西行不久,就一头向下。

青藏高原东北边缘那些黄土与红土深厚的山地使它猛烈深切,陡然下陷。从此挟泥带沙,身躯日渐沉重,再也无法回到四千米左右的高度了。

离开达日,我又折而西向。我从阿尼玛卿的北坡面来,现在要去到这座雪山的南面。

仅仅过了一个短暂的晴天后,雨水又接踵而至了。我穿过那些已经无人游牧的曾经的牧场。雨无遮无拦地下着,落在草滩,落在河面,落在沼地当中那些正在重新恢复生命的湖泊上。平地而起的冷雾遮没了所有山岗。海拔计指向四千六百米的时候,面前的公路出现了一个分岔。车停下来,在雨刮器的吱嘎声中,司机问我,那条路通向另一个可以遥望阿尼玛卿的祭台,要不要去看看?我看着漫天迷雾,摇摇头:不去了吧。

就这样,我离开了果洛。

中午,在一个冷雨中的小镇,和几个卡车司机,在一个小饭馆里,围着一个铁皮火炉吃了一只烧饼、一碗羊肉粉汤,继续上路。那时,阿尼玛卿真的是越来越远了。我说,我还会来,一定要在一个天朗气清、艳阳高照的日子,看见阿尼玛卿,头顶冰雪冠冕,闪闪发光地矗立在蓝天下面。

下次,我来时,要把这次果洛之行的路线反转了过来,从南面进入,而从北面出去。这样,我就可以在青藏高原北缘的峡谷中,再次与黄河相遇,看见它如何拖着日渐沉重的身躯经过贵德,经过循化,看见它如何深切大地,开始灌溉峡谷中那些干渴的藏人的村庄和***的村庄。然后,再次离开它。

最后,我要站在兰州的黄河铁桥上,再次俯瞰它。这时,它已经灌溉过了许多村庄,也翻越了好多座水电站的大坝,滋润了许多座干渴的沉重,并接纳了很多污秽。这时,它已经完全改变了颜色,身躯沉重,穿越城市,成了名副其实的黄河。它或许已经记不起自己在草原上清澈的模样和藏语的名字。

而果洛与阿尼玛卿,已经像是个依稀的梦境了。

果洛的格萨尔——果洛记之二

在一顶帐篷里午餐。

手抓羊肉、血肠、手抓牛肉、肉肠、饼,在青藏的游牧草原,不论地点如何变换,食谱几乎是固定的。我食指大动,很快就饱了。

搭建帐篷的草地被一段溪水绕成一座半岛。我跨过溪流,到正在开花的草地上,拍些照片。每次高原归来,朋友们都说,你又去拍花了。其实,我每次上高原,都是忙着别的事情,偷得些空闲,便抓拍些奇花异草。这回的空隙,就靠少说猛吃得来。有关心我健康的好人教导,要细嚼,要慢咽,这样不会发胖。可是每到高原,我就会因为花草产生强迫症,胡吃海塞一通,趁主人不注意,钻出帐篷,用一双油手端着照相机在草地上四处逡巡。眼前,龙胆科的秦艽和菊科的火绒草早都拍过,我在搜寻另一种龙胆花。很快,就在小溪的一段曲折处看见了几星紫光。果然就看见了这些直径不到一厘米,红中泛蓝,蓝中透紫的小花。我趴在草地上,凝神屏息,通过一只微距镜头观察这些美丽精灵。它们复杂而又单纯的结构上那些色彩似乎要幻化。这些颜色就是青藏高原某种单纯的复杂呈现。似乎是害怕这些色彩化雾化烟,我轻轻按动快门,将它们一一收纳,成为我的珍藏。这一刻,我再次肯定自己工作的意义:要使青藏高原鲜为人知的、总是被有意无意忽略的方面得以呈现。高原强烈的日光暖烘烘地落在我背上,透过衣服,钻进身体内部,就成为一种可感的情绪,在胸腔中涌动。仿佛为了应和我这种情绪的波动,大滴大滴的雨水陡然而至,从半空中落下来。我看见雨滴如何落在草叶上,被明亮的阳光透耀着,在镜头前迸散开来。

此时,一位美女把一碗酸奶送到溪边我跟前来。

照例,酸奶出现,这餐饭就到尾声了。仿佛西餐时上了甜点。

我回到帐篷。客人陆续离开,回城里酒店去休息。我也是客人之一,应邀来参加一个探讨如何将当地文化遗产作产业开发的会议。在果洛,民间广泛传布的格萨尔史诗被视为这笔文化遗存的核心。所以,我作为曾写作了长篇小说《格萨尔王》的作者,也应邀前来。同来赴会的人回去休息,我留下来,品尝又一碗酸奶。几位当地朋友和我坐在一起。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帐篷上,我们开始交谈。

一个个强悍的黑脸孔的高原汉子,都面露谦逊的微笑,语气也极尽婉转。

我很庆幸没有离开,才因这一番交流而获得了新知。或者说,这一番午间谈话让我有了此行最重要的收获!

雨水落在帐篷上,同时我听到了这样委婉而小心的表达:“老师的小说看过了,写得很好。可是,可是……”

我悚然一惊,立刻正襟危坐:“请讲!请讲!”心里却十分忐忑。

“老师的小说虚构了很多……”

我放下心来:“小说嘛,当然要虚构。”虚构的能力也是想象力,是一个写作者的看家本领。

“你写了阿古顿巴跑到格萨尔的梦里去和格萨尔对话。”

我以为藏族民间口传文学有两个完整而庞大的系统。一个系统的主角是格萨尔。阿古顿巴则是另一个故事系统的主角。让这两个熠熠生辉但互不交集的人物在梦中相见,我自认这是自己小说的神来之笔。他们提到这点,简直就搔到了我的痒处,我一口就喝干了酸奶,想要侃侃而谈。但是,他们没有给我这个机会,而直接说出了他们的意见:

“虚构?可是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啊!”

“哪个故事是真实的?”

“格萨尔王的故事是真实的,都是历史上真正发生过的啊!”

“老师你虚构这么多,我们这里的人有些担心……”

“担心?担心什么?”

“你的书有那么多虚构,又有那么多人看,以后人家听到格萨尔故事,再不会相信格萨尔王事迹是真实的,而要以为全是虚构的故事了。”

“呃!”

那么多美味的食物没把我噎住,这个问题把我噎住了!

迅即而至的雨也在瞬间停止了。有只牛虻在帐篷里嗡嗡飞翔。轮到我小心翼翼了:“那么,你们以为……格萨尔故事是真实的?”

“我们就是害怕老师虚构之后,外面的人会认为原来的格萨尔故事也是虚构的了。”

我明白了。

是的,历史上本来有格萨尔这样一个真实的英雄人物。那是强盛一时的吐蕃王朝崩溃后,青藏高原上群雄并起,或割据一方,或相互吞并的混乱时代里,一位雄踞一方的部落首领,一位兼并群雄的强国之王。但是,这个英雄并没有在某个历史写本中被固化。他的事迹的传播是以韵文的形式传唱千年。这部传唱史也是所有歌者与听者参与艺术创造的历史。这个不固定的文本,在每一次传唱中被夸张,被戏剧化。在这个不断变动的口传文本中,那些并起的群雄中另外一些人的事迹渐渐汇聚到一个人身上。这个故事文本刚刚产生的时候,佛教对青藏文化的覆盖还不如后世那么深入与全面,但是,当这株故事树日渐枝繁叶茂,佛教的观念也不断渗入,以至于很多版本成为宗教义理的通俗宣喻本。一千多年过去了,这个文本从一个部落史,一部小王国英雄传变成了一部藏人的百科全书,地理、历史、风俗、自然观念、情感、神灵的谱系,无所不包。

我想,所有这些都是虚构。

但是,这些年,我越深入这部史诗,越觉得未能真正懂得它。所以,和过去那些小说的写作完全不同。过去,写完一个题材,就会离开,去寻找新的疆土。但这一次,写作完成后,我还在试图继续深入。这一回的果洛之行也是这种努力的继续。包括当地政府正在尝试的这个文化题材的产业化开发,也是一个令我感到新鲜的话题。而这次不经意的谈话,又给了我一个新鲜的、从未设想过的知识空间!

现在我知道了,在果洛——传说中格萨尔创立并使其空前强大的岭国的核心地带,有一些人——我不知道是所有人还是一部分人,他们认为史诗所吟唱的故事,都是历史的事实。而且,他们还担心我这样的当代小说家在史诗基础上又多所虚构的故事会损害了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我没有替自己辩护。我只是被震住了。虽然辩护是多么容易。一般的文艺发生学的基本原理。或者就这个题材本身而言,专家学者们相同的见解。但在这里,很多的问题,不是基于抽象的道理,而是一种强烈的情感。我只是有些理亏似的、吃力地解释。说明我的文本是多么微不足道,于《格萨尔》这部伟大史诗不能撼动分毫。这也是一个从祖先丰富的遗产中获得启示的写作者应有的谦卑。

经过我这番吃力的解释后,一个朋友表示,他会把我的这些说法写成一篇文章,告诉给那些担心虚构文本会对史诗真实性有所损伤的人。我这才推测,有这种担心的人不在少数。或许,他们还不只是存在于格萨尔故事的核心地带之一的果洛。

我知道,我们只是出于善意在试图彼此理解,并不可能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彼此说服。

带着这个问题去参加下午的研讨会。

散会的时候,过去访问讨教过的那位有着“画不完的格萨尔艺人”称号的艺人过来问候。他是一位著名的藏医,同时,还创作了数量众多技艺精湛的格萨尔题材的绘图。他不但用绘画把格萨尔故事中众多的人物作了生动的塑造,据说,其画作还对史诗中遥远时代的宫殿、服装与兵器作了真实的还原。他拉住我的手,说:“你的书我们看到了。他们有些意见,不过还是很好。”

我想,“他们”和“我们”在这里都是一个意思。

我问他:“是因为我写的和原来的故事不一样吗?”

他笑笑,和我告辞了。

晚上无眠。因为这次得到的前所未有的新鲜经验。

带着这样的经验的震撼,我开始在果洛大地上行走。带着这样新鲜的经验,我在灯下阅读新得来的有关果洛与格萨尔的文字材料。在旅行中,遇到格萨尔艺人或其他人,我有意无意,拋出一两句闲谈去试探。

诸如:“你演唱的故事是真的吗?”

诸如:“格萨尔是一个真人吗?”

他们总是淡淡一笑:“当然是真人了,当然,他后来成了一个神仙了。”

于是,我就在这古老传说展开的人神之间的宽广地带中不断游走。有一处宫殿,是格萨尔王建立的。有一处湖泊,是他妻子曾经的伤心之地。有一块巨大的冰川运动后留下的巨大的冰碛石,那是英雄的武士头盔。黄河滩上的草原是岭国百姓曾经的游牧地,更是英雄降妖伏魔的战场。你看,这片黄河与浑圆山丘间的草原,难道不是和史诗中吟咏的格萨尔赛马称王之地的地形地势一模一样?没有人反过来想一下,一个游吟诗人也可能在此景此情中用眼前的地势重新构建了那个盛大的场面。

在果洛,我观摩了专业文艺团体用现代歌舞剧重现格萨尔赛马称王的历史时刻。而在一个露天广场上,一所中学的学生们,在用古老藏戏搬演这伟大的传奇。传奇与现实如此交融,我开始理解,这些新朋友为什么愿意坚信《格萨尔》这部穿越千年的传奇是真实的历史。

在果洛的最后一天,到了黄河上游的第二个县——达日。晚餐之后,半天细雨,半天晚霞,应主人的邀请,我们去到河边草滩上一个帐幕宫殿。我相信,这也是对于遥远古代的一种模仿与重建。我们饮酒,交谈,歌唱,并和这些新朋友再次交流。和他们的交流与跟专家学者的交流有所不同。在这里,这不是一种知识,而是一种深沉的情感,一种坚定的信仰。

在史诗的辉煌时代后,仿佛一个长长的梦魇,青藏高原就陷入了长期的停滞。直到紧闭的智识之门訇然开启,世界蜂拥而来,难以抗拒。这时,人们怎么会不愿意像在格萨尔时代一样,是自己扩张了自己,不待世界拥入,自己就敞开心胸去勇敢地进入。

马上英雄的时代很快就结束了,蒙昧的人们被高踞法座上的人教导引领,把自己的生境构想成一个坛城般庄严圆满,且一切具足的世界,只需要祈祷与冥想,转动的时轮会把一切有情带到世界美好的那一面那一端。可是,世界美妙的那面与那端,我们灵魂寄居的此一肉身上的双眼却不得亲见。可以亲见的,却是传说中那个辉煌的英雄时代不再重现。

从这个意义上说,岂止是这些新朋友愿意相信本于历史却又多所夸饰的英雄史诗就是历史本身,即便是我这个一起笔便知自己是在虚构与想象的小说家,也何尝不是在幻想的引领下表达希望,表达一些超现实的梦想,关于英雄,关于浪漫,关于个人与族群的精神舒张。因此,我理解这些朋友的主张与情感。

那天深夜,一个朋友送微醉的我回酒店,我们又倾谈半晌。

话题依然是格萨尔这株巨大的故事树,关于藏民族口传文学中的英雄传奇,到底是铁定不移的史实,还是渴望英雄再世而在想象中多所虚构——文艺的虚构不是谎言,不是基于事实,而是在漫长的失落后一种强烈情感的真实表达。从这个意义上说,即使格萨尔故事全是真实又如何呢?对我们今天这个平庸的缺乏英雄气的时代来说,即便这部史诗全部呈现的都是铁定的历史,也已如虚构一般。

那个夜晚,因为酒意,我沉沉睡去。也因为宿醉的头痛,因为心中那些挥之不去的纠结,我在清晨醒来,便再睡不着了,干脆穿衣出门。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穿过一个个黄土筑成院墙的人家,在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中爬上达日县城背倚的山岗。那里的山嘴上,有一座高大的格萨尔高踞马背的塑像。天阴欲雨。湿漉漉的经幡低垂不动。背后山下,小城正在苏醒。一个个小院里升起淡蓝的炊烟。而在我前方,黄河从遥远的天际漫漶而来,映着幽暗的天光,缓缓流淌的水面闪闪发光,带着一种坚硬的金属质感。

是离开的时候了。下山的路上,我数次回望那座白色的英雄塑像。这是短短几天里,我在果洛看到的第三座格萨尔塑像了。

是的,未曾离开,这篇今天才写就的文章就已有了题目,名字就叫《果洛的格萨尔》。


  (https://www.misongxs.com/xs/75080/48729854.html)


1秒记住米松小说网:www.misongxs.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misong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