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言语的痛
日子在苦涩的药味和无声的重复中,又碾过了大半年。苏予锦觉得自己像一根被绷到极致的弦,外表看不出异常,内里每一根纤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她熟悉了婆婆每一种疼痛的**所对应的药剂调整,能在晚上熬一整夜早上按时起来给儿子做早餐送儿子去学校。能在满屋弥漫的病气中,精准地嗅出哪一剂中药的火候差了半分。这个家,因她的存在而维持着一种岌岌可危的、表面的运转。
这期间,并非没有过喘息的可能。以前公司的一位主管跳槽后,曾辗转联系到她,新公司需要一个细致耐心的后勤主管,待遇不错,时间也相对规律。电话打来时,母亲正因腹胀难受地低声哼着,苏予锦一边陪着婆婆输液。一边听着电话那头描绘的“不错的前景”。以及那公司不错的福利待遇。上五休二。苏予锦已经不自己自己多久没有休息。能睡个好觉好觉都是奢侈。窗外是初夏明亮的光,透过玻璃,落在她因为长期睡眠不足清瘦见骨的的眼睑上。她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婆婆乌黑的头发上。最终,她只是对着话筒,用干涩的声音说了句:“谢谢您还记得我,但我家里……实在走不开。” 挂断电话,她继续手上的动作,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推销来电。机会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她这片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就沉入了日复一日的泥泞里。
南玉每月那三百元,依旧雷打不动。但不知从何时起,转账的对象和备注悄然发生了变化。钱不再进入南乔的账户,而是直接打给了社区诊所那位偶尔上门给母亲做简单检查的王医生。附言也变成了:“王医生您好,我是南玉,这是本月给我母亲(患者姓名) 的营养支持费,麻烦您根据需要,直接用于我母亲的药品或营养补充,辛苦了!” 这条信息,苏予锦是从王医生一次尴尬的提及中得知的。王医生搓着手,有些为难地说:“小苏啊,南玉姑娘这个月又把钱打到我这儿了,说是专款专用……你看,这……” 苏予锦正在煎药,闻言,拿着蒲扇的手停在半空,炉火映着她骤然失去血色的侧脸。几秒钟后,她低下头,继续缓缓扇着炉火,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波澜:“王医生,您就按她说的办吧。该用什么药,需要补充什么,您直接安排。” 王医生看着她瘦削的、微微佝偻的背影,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这每月三百元,像一根淬了毒的针,以南玉自以为“聪明”、“负责”的方式,精准地刺穿了苏予锦仅存的那点尊严,原来,在她们眼里,自己不仅是免费劳力,还是一个需要被严防死守、可能克扣婆婆“营养费”恶人媳妇。
清晨六点半,天光已经大亮,带着夏末特有的、清透的微蓝。
婆婆今天的精神似乎被这好天气唤醒了一丝,竟比往常清明些。苏予锦把儿子送出家门,回到客厅时,发现婆婆已经自己慢慢从床上坐起来了,正佝偻着背,用那双布满褐色斑点、微微颤抖的手,试图扣上棉布睡衣的纽扣。
“妈,我来吧。” 苏予锦习惯性地上前。
“不用……我自己……行。” 婆婆的声音依旧含糊,却带着一股执拗。她低着头,与那几颗小小的塑料纽扣较着劲,手指笨拙地摸索着,对不准扣眼。苏予锦没有坚持,转身去检查昨晚就准备好的、要带去医院的布包:病历、医保卡、水杯、纸巾、一小盒饼干(怕等待时间太长)、还有一件薄外套(医院空调冷)。她一边清点,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婆婆。
婆婆扣好了最下面两颗,最上面那颗却怎么也够不着了。她试了几次,最终放弃了,手无力地垂在膝盖上,喘了几口气。苏予锦这才走过去,默默帮她扣好,又拿过叠放在床头那套干净的浅灰色棉布衣裤。“换这套吧,舒服点。”
婆婆点了点头,这次没再坚持自己来。但换裤子时,她坚持自己扶着床头柜站稳,让苏予锦只是协助她褪下睡裤,换上外裤。整个过程缓慢得像电影慢镜头,每一个弯腰、抬腿的动作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身体的摇晃。苏予锦半蹲着,虚扶着她,随时准备在她失去平衡时接住。空气中弥漫着老人身上特有的、混合了药味和体衰的气息。
好不容易穿戴整齐,婆婆自己慢慢挪到卫生间,用湿毛巾擦了把脸。苏予锦跟进去,递上挤好牙膏的牙刷。婆婆接过,对着镜子,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刷着牙,嘴角有泡沫溢出。苏予锦就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静静等着,手里拿着漱口杯和毛巾。
“行了。” 婆婆含混地说了一声,漱了口,用毛巾胡乱擦了下嘴。
早餐是温在锅里的白粥和一小碟榨菜。婆婆自己坐在桌边,用勺子慢慢舀着吃。手抖得厉害,粥有时会洒到桌上,她就停下来,喘口气,再继续。苏予锦没有像往常那样喂她,只是坐在对面,自己快速喝下半碗粥,同时留意着婆婆的进度,在她需要时递上纸巾或帮她扶稳碗。
吃完药,婆婆甚至提出要自己梳头。她拿起那把用了很多年的旧木梳,对着桌上巴掌大的小圆镜,一下一下梳着那稀疏灰白的短发。动作很慢,却很认真,仿佛这是某种重要的仪式,维系着她作为“人”而非仅仅“病人”的最后一点体面。
苏予锦看着她梳头的背影,瘦小、佝偻,却透着一股脆弱的倔强。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不是轻松,而是一种更复杂的酸涩。她能自己收拾一点,当然是好的,但这“好”本身,也衬托出那不可逆转的衰败有多么具体。
七点十分,该出发了。苏予锦推出那辆有些年头的旧电动三轮车。
“妈,来,慢点。” 苏予锦把车支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婆婆走到车边。婆婆先慢慢侧坐上去,一只手紧紧抓住车座下的铁架。苏予锦帮她调整好坐姿。
“嗯。” 婆婆含糊地应了一声,枯瘦的手抓住了苏予锦腰间衣服的一点布料。
苏予锦自己跨上车,试了试平衡,然后缓缓启动。电动车发出轻微的嗡嗡声,驶出狭窄的巷子,汇入清晨逐渐苏醒的街道。
车速很慢,苏予锦骑得极稳,生怕颠簸到身后的人。风迎面吹来,带着尚未炽热的阳光味道。路边的早餐摊热气腾腾,上班族步履匆匆,学生背着书包打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而她们的路线和目标,却与这鲜活的世界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去医院,输液,对抗那无形的、不断吞噬生机的病痛。
婆婆很安静,只是紧紧抓着苏予锦的衣服。苏予锦能感觉到身后那副骨架的轻和僵硬。她们没有交谈,只有风声和城市的背景音。
二十多分钟后,社区医院那熟悉的灰色楼房出现在视野里。门口依旧是人来人往。苏予锦找了个相对不碍眼的地方停下,小心地支好车,叫婆婆下车。
“到了。” 苏予锦说,从车筐里拿出那个沉甸甸的布包背上,再次搀扶住婆婆的胳膊。
“嗯。” 婆婆看着医院的大门,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抗拒和倦怠,但更多的是认命般的平静。
她们像无数个寻常日子一样,相互依偎着,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步伐,走向那扇吞吐着病痛与希望、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大门。电动车安静地停在原地,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老旧,却承载着这个清晨,一段艰辛却依然在继续的路程
社区医院门口永远是人来人往,充斥着消毒水味、孩童的哭闹、老人的咳嗽和家属焦急的交谈。
就在这时,变故发生了。
或许是医院门口嘈杂的环境刺激了婆婆本就脆弱的神经,或许是身体的不适让她陷入了更深的混乱。就在苏予锦叫婆婆去医院门口的瞬间,一直眼神浑浊、倚着门柱的婆婆,突然像被什么蛰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苏予锦,干瘪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你这个黑心的!” 一声尖利、嘶哑,却足以穿透周遭嘈杂的咒骂,猛地炸开。婆婆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抬起,直直指向苏予锦的脸,“你把我拉到这里来干什么?!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苏予锦完全愣住了,手里沉甸甸的布袋“咚”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看见婆婆那张因愤怒和病痛而扭曲的脸在眼前放大。
周围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唰”地集中过来。有排队的人停下了脚步,有路过的家属投来好奇的打量,门口保安也探了探头。
“我……我没有,妈,我们来输液……” 苏予锦的声音干涩发抖,她试图上前扶住婆婆摇晃的身体。
“别碰我!” 婆婆猛地挥开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苏予锦被推得一个趔趄。“输液?家里不能输?你就是想让我死在外面!我都知道!玉儿给我的钱呢?是不是都被你贪了?!你这个歹毒的女人,克扣我的药钱,想早点甩掉我这个累赘!”
污言秽语像冰冷的脏水,劈头盖脸地泼来。每一句“黑心”、“歹毒”、“克扣钱”,都精准地刺穿苏予锦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她仿佛能感觉到那些围观目光里的猜测、鄙夷,甚至一丝看热闹的兴味。南玉那每月三百元“专款专用”的转账,此刻成了婆婆口中言之凿凿的“证据”。
婆婆越骂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溅到苏予锦脸上,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起伏而摇晃,眼看就要摔倒。苏予锦本能地又想伸手去扶。
“滚开!我要我女儿!芳啊!玉啊!你们看看这个恶媳妇啊!她要害死我啊” 我儿子女儿的钱全让你花了。你这个黑心的小娼妇。是要把钱给哪个野男人花!婆婆的嚎声引来了更多人驻足,指指点点的声音隐约传来。
“这老太太怎么了?”
“好像是媳妇虐待……”
“看着挺文静一个人,啧啧……”
那些声音钻进苏予锦的耳朵,变成尖锐的耳鸣。她看着婆婆歇斯底里的脸,看着周围那些陌生的、探究的、冷漠的面孔,看着散落一地、沾了尘土的药瓶和水壶……长久以来积压的疲惫、委屈、不被理解的痛苦、被至亲防备的寒心,还有此刻这公开的、莫须有的羞辱,终于冲垮了最后一道堤坝。
她没有再试图解释,也没有再去搀扶。一种巨大的、几乎让她窒息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猛地转过身,像逃离一场瘟疫,逃离一个即将吞噬她的泥沼。她拨开好奇的人群,不顾一切地向外冲去。
脚上的小白鞋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她却感觉不到温度。身后的哭骂声、议论声似乎被拉长、扭曲,渐渐远去,又仿佛如影随形。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只是盲目地、拼命地跑着,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灰尘,模糊了视线。
她跑过医院门口的小街,跑过嘈杂的菜市场边缘,一直跑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老旧小区花坛边,才终于力竭,双腿一软,瘫坐在滚烫的水泥台沿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是血腥味,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她捂住脸,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指缝中漏出,肩膀剧烈地颤抖。
阳光刺眼,世界喧嚣,可她只觉得冷,冷到了骨头缝里。那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那场众目睽睽之下的打骂与逃离,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在她本就伤痕累累的生命里,烫下了一个屈辱而绝望的印记。她不知道婆婆后来怎么样了,不知道东西有没有人捡,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只是坐在那里,被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疲惫和孤独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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