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超回头一看，吃惊道：“法先生？”

“你怎会……”

二人异口同声，又同时闭口，都诧异于彼此的变化。

他们都听说彼此患病在身，但没想到各自变成这等模样。

马超形如搞木，法正坐着轮椅，都以各自意外的方式相见。

“当真世事无常啊！”法正叹了口气，指了指厢房：“请将军到茶室一叙。”

“让我来！”马超上前接过轮椅，推着法正往房中走去。

汉中之战时，二人还曾一起排兵布阵，又因为同为关中人，关系更加亲密，短短两年时间，全都判若两人。

寒暄一番之后，法正笑道：“此番来成都，孟起尽管安心养病，纵然樊阿不能救将军之病，那董奉亦能教你起死回生。”

马超摇头叹道：“某方才已见过董先生，虽开了几副，却未说效果如何，只怕……”

法正笑道：“那董奉有起死回生之术，吾此番去荆州，若非阿斗请来此人诊治，只怕已无缘将军相见矣。”

马超再次打量着法正，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果然如此？”

“否则以我这等模样，焉能活命？”法正摊开手笑了笑：“只要孟起尚存生念，还有建功之志，必能重焕生机，生龙活虎。”

马超缓缓坐在法正对面：“先生何出此言？”

法正慨然叹道：“孟起，吾知你心中之痛，如刀割肝肠，夜不能寐。然人生于世，岂能无憾？”

“先生……”马超眼角一阵抽搐，双拳紧握拳。

法正缓缓道：“昔年伍子胥破楚鞭尸，勾践卧薪尝胆，无论家仇国恨，唯有忍辱负重，大仇得报者，方为大丈夫也！”

“可我……”马超紧要牙关，不觉之间已经双目发红，颤声道：“家父及宗族，皆因我鲁莽所害，超万死难辞其咎！”

法正道：“然事已至此，将军纵使万念俱灰，日夜懊悔，就此断绝生机，到了九泉之下，又如何面对令尊亲眷？”

“我……啊——”

马超双目赤红，忽然抱着头用力抓着头发，浑身战栗嘶吼，如同荒漠中的孤狼，凄楚而绝望。

法正平静地看着马超，缓缓道：“令尊马腾公与诸宗族之亡，固因兵戈之祸，然此非汝一人之过。曹贼挟持天子，搅乱天下，将军起兵西凉，乃为保境安民，继承令祖伏波将军兴汉之志，何错之有？”

马超抱着头，跌坐在地上，身躯蜷缩成一团，泪如泉涌，却只发出阵阵闷哼。

悲莫过于无声，哀莫大于心死。

马超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时，已由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变为寄人篱下的老将，报仇无望的无力和连累宗族的痛苦，却无处诉说，只能一人在心底默默承受，百般痛苦折磨之后，已然心如死灰，形同搞木。

“将军呐——”法正转动轮椅靠近马超，轻拍他的后背，劝道：“正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今曹贼虽死，然曹丕篡汉，马将军受衣带诏起兵匡扶汉室，焉能瞑目？将军若终日沉溺旧恨，不思报仇兴汉，岂非令亲者痛、仇者快？”

“我……”马超忽然保住法正大腿，大哭道：“马超无能，马超不孝——”

“将军此言差矣！”

法正道：“大丈夫当知耻而后勇，汝之悔恨，不该为枷锁，成为自毁之刃。而应将此痛化为利剑，斩断旧日桎梏……”

“勇烈过人，若能助陛下挥师北进，破曹魏、定中原，于私可告慰先灵，于公可建功立业，重振先祖之名，如此方可告慰宗族于九泉之下！”

马超茫然抬头，已经哭得血泪交流，如同濒临悬崖之人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先生，马超果真能将功赎罪？”

“自古忠孝难两全，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法正点头道：“若将军能放眼天下，以家国为念，则今日之痛，终将化为明日之勋。待他日功成，可立于洛阳城下，告慰先人。”

“北伐？长安……洛阳……”

马超喃喃自语，沉吟半晌又颓然坐倒：“某近年来夜夜噩梦，家父斥责，宗族怨恨，还有那历城数千百姓都来索命……此乃天数报应，我恐命不久矣！”

“呵呵，久闻锦马超威震西凉，令曹孟德不能心安，可为当世英雄，不想却是个懦夫！”

马超本在悲戚之中，闻言勃然大怒，霍然转头，猩红的双目如同狩猎的猛虎，似欲择人而噬。

“你过来呀——”

刘禅不知何时竟站在门口，向马超勾了勾手指，大声道：“来打我，你打我撒！”

“太子……”马超眼中的凶光瞬间散去，嘴巴张了张，无奈闭上双目，暗红色的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

“我原以为，纵横凉州的锦马超兼资文武，勇烈过人，必是一位敢作敢为的大丈夫。不想却是个心志不坚，不敢直面过失的懦弱之辈，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刘禅走进茶室，神色之间对马超十分失望：“早知如此，我何必请父王特意将你召回救治？将军之疾，哪里需要什么神医问诊，我看只需一枚懦夫克星足矣！”

“太子！”马超艰难抬头，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嘴里也溢出血来：“马超无能，太子要杀便杀，何必羞辱于我？”

“我并非要羞辱将军，而是为死去的马将军和你的兄弟们不值！”

刘禅冷声道：“曹贼诛灭将军三族，非只因将军起兵，而是因为那个‘三马同槽’的留言，此既为家仇，亦为国恨。”

刘禅盯着马超时而愤怒，时而惊惧的眼神，冷声道：“你若就此沉沦，马氏之仇将永不得报，他们的血将彻底白流，就算你受尽心火煎熬，也死不足惜。”

“我……”马超瞪大血红双眼，惊恐地看着刘禅。

眼前的少年，竟仿佛能洞见他心魔的神佛，悲悯地看着自己。

“想想吧，马老将军父子被害才几年呐？忘啦——”

刘禅一声怒吼，如同当头棒喝，马超浑身一颤，瘫坐在地上，满头大汗淋漓。

“马氏宗族两百余口的亡魂，还在四处游荡，天天地盯着你呢！”

“你你……你……我……噗——“

马超惨败的脸色忽然涨红，猛地喷出一口老血，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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